閱讀《朝花夕拾》如同坐上時光列車一般,速度不是頂快,倒也能夠將每站的風景與片影給大致瀏覽過一遍。在父親喘完那口氣之後,魯迅走出了百草園;一聲「好。那麼,走罷!」即是宣告著自我成長的開始,一次實踐與探索的旅程也就正式啟程了。他來到了東京,未能學會醫生解剖的技術和治療的功夫,卻意外地,如同點燃火柴時竄出的亮點,點示出另一種觀看自身的視角:一個處於中國境內無法擁有的視點,而這個洞察的對象,則是關於中國民族精神性的問題。他開始思考,作為一個知識份子所該有的態度與理想,如何施行並改造中國人的性格;他於是開始嘗試寫作的工作。
在《朝花夕拾》這樣的選集之中,魯迅啟動了許久以前的記憶機器,然而輸送鏈在運作上卻出乎意料地流暢!尤其以人物作為各篇連續的節點,在我看來是一種十分成熟的寫作手法;然而魯迅究竟想說些什麼?只是單純地描述往事嗎?這些透過書寫這些曾經出現的人物,參與魯迅生命中的事件,在多年之後「舊事重提」,觸碰到的不再只是回憶的輪廓,更也同時揭開魯迅與這些舊(人/事/物)的緊連關係:他們就是曾經的生命經驗,並深刻地融入魯迅的思想與身體之中。他們就是魯迅。魯迅的生命圖像在此被細膩地描繪出來,裡頭有長媽媽、無常、藤野先生與范愛農,背景或許是吵鬧的迎神賽神,優靜的百草園與三味書屋,甚至有時是藏有瘋狂鬼怪的山海經;還是在那個播放幻燈片的陰暗小間?這些「曾經的元素」沉默地坐落在魯迅生命的歷程之中,安穩地如同收藏在抽屜裡的物件,等待主人重新拾起,再次戲謔地把玩或端詳後落淚。
對於舊(人/事/物)的書寫,就是一種自我表述的過程,而在不同的文章之中,魯迅也的確再次重新體會當時的感覺,嘗試重塑當下的氛圍與情調,試圖再次啟動當下的情緒與感知,然而終究再也回不去,越想追尋和捕捉,我想或許只會換來更大的匱乏。反倒身為一個讀者,沒有那些「曾經」的包袱,觀看與評判別人的故事總是格外輕鬆的;對於魯迅而言,那曾是朝花,對讀者來說,這是些有趣的故事。然而,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夠真實地面對自我?我相信在這樣一次書寫與回溯的過程當中,同時也完成了一次儀式的循環,只有如此,人的生命才得以完整,或正確地說,嘗試 完整。
前言
這次的課堂經驗對我來說,是十分特別且珍貴的;不是故意在學期結束前才以一種回顧式的方式(或許其中還參雜了幾分諂媚老師的意味?)才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算是一個能夠在很多人面前,誠實表達自我的人,也許正因如此,在課堂進行的過程裡,經常性地保持沉默與空白,不知不覺中,成為一種屬於我的獨白方式。這幾個月中,我們選擇魯迅作為對象,閱讀與討論,思考並分享;其實每次的歷程,多半只能想到那些真正與自我生命經驗相關的,不斷地找尋藏於文本中,那些能夠呼應自我的片段;一個生命經驗,也可能是一個學術觀點?多半我們習於找尋一個合理的解釋,用來自我珍藏或是說服他人。
然而,正因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不同,而讓魯迅的文本透現出不同光譜的色差;有別於過度學術的討論,習以文學理論作為基礎、理性思維作為聲調的文本分析,我們一同尋找討論的方式;看似沒有原則的模式,嘗試合力消化,又再次皺著眉頭,咀嚼(總是記得大家花了一個多小時,還是說不清祥林嫂)並展開下一段沉默;但其實我們都只是還在思索。關於自己,關於魯迅,還有那些一再出現他作品中的基本款人物。我總覺得只有在讀者將自我的經驗納入作品的當下,誠懇且迫切地與作者對話,文本才能再次甦活;重組作者在文章裡頭所提供的有限元件,或許不是尺規能測量出的幾何圖表,然而,我們呈現的卻是一項具有層次,且饒富滋味的有機「過程」;尚未作出任何定論,仍存在著許多可能性的滋芽階段。
起
「誰在說話?」
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呈現這次報告的內容,要以怎麼樣的語調,才能忠實地呈現我在這堂課中所得到的資源。魯迅的作品取材是十分多元的,無論是微觀的往事情懷,或是大結構的民族性反思,拈古聚今、軟硬兼具地,揉合成自我作品的特殊筆調。而魯迅筆下對於人物的描寫,都曾是一副副讓我驚豔的臉孔;那些活靈活現、可愛可悲的小人物;意志消沉、力求功名的讀書人,或是溫暖心窩的熟故面容,當然,還有張牙舞爪、吃人嗜血的斜嘴群眾。我嘗試再次進入魯迅的作品之中,參入我的人生經驗與生命議題,踏著既暢快又惆悵的腳步,穿梭並瀏覽文字之中,拾起其中的碎片,拼貼出屬於自己的馬賽克圖樣。
是這樣的,我得了研究所的迷惘症候群。初次進入到學術型大學,課業的壓力與條適問題,一連串的混雜都還在我的腦子裡翻滾;常常問自己在這裡的原因,以及未來的路該怎麼走。老實說,這堂課是讓我覺得最有人味的,同樣也是迫使你去思考自我的。常常讀了很多東西,反而忽略了聆聽自己的聲音,於是迷惘與焦慮逐漸累積,開始質疑自己。讀魯迅給我最大的收穫是文本中與自我遭遇的對話;或許每件文學作品都有這樣的功能,抒發情感,反思自我,然而,當魯迅的作品廣泛地被大家以各種不同的觀點切入,我可以得到的迴響,其實也只有我可以感受到的那些。魯迅作品中的讀書人,是他一再提示的某種社會角色;闔上書本後,我才發現那些不得志,對現實低頭的樣貌的知識份子,竟是我最大的刺點!
或許求學的路有點複雜,一直到現在還在想,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該何去何從?我覺得目前這個階段,是人生當中有一點重要的時刻,如果可以對自己適時地做出一些回顧,將一些東西清理出來,或許可以更認識自己是誰。相較於魯迅的時代,我們這一代所擁有的,是更為豐富的資源,以及安逸的環境;然而自我的問題終究存在。在其他堂課一直談到關於主體性的問題(這個詞在這裡竟變得有稜有角,怎麼擺都不對!?)這份作業,我想嘗試探討關於在我的求學歷程中,所面對到的外在壓力,以及自我理想的拉鋸;這樣講或許言過其實,畢竟有太多太多人正在承受更多的苦痛,甚至連接受教育的機會都沒有;然而,就當作一次好好地自剖,或許正是某種台灣文組研究生集體焦慮的寫照吧!
承
有人說:「興趣不能當飯吃。」
這學期某次翹課,其實是因為上課前接到了銀行的來電;他們以我二哥欠款未還為由,拒絕我的借款。哭了好久,要借錢必須得先還清哥哥欠的十五萬,這是什麼道理?連借錢唸書的資格都沒有,覺得自己受到的委屈,卻也在心中興起了一個念頭:是不是乾脆不要唸了?之後我一直思考,唸下去的執念是怎麼產生的?
我來自一個單親家庭,父母早年從恆春北上到台中發展,他們離婚之後,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哥哥一同生活,母親曾是六合彩的大組頭,我的幼年時代過著優渥的經濟及物質生活;只是數年後好景不常,在我升上國中的那年,母親宣告破產;同年,我考上私立中學,她還是執意要我入學就讀,一學期學費高達三萬塊的教會中學。在這三年裡,我受到許多老師的啟蒙,也接受與一般中學十分不同的教育;一直認為我比起兩個哥哥要來的幸運許多。高中就讀美術資優班,則是我從小的心願。而現實與理想的拉鋸好像就此萌芽。
高中三年的美術教育念得很開心,但其實我對於未來一直感到很不安;很怕自己會餓肚子,養不起自己,更怕之後不能照顧我的母親。高中應屆畢業當年考上世新大學,沒有選擇繼續走美術的路,轉向實務取向的廣告系;獨自在台北呆了一整年,每天過著努力打工養活自己的生活,結果卻是面臨即將被二一,以及畢業即負債50萬的狀況;於是我選擇投入長達十個月密集的重考班生活,目的是想進入國立大學;台北教育大學藝術學系,一般人印象保守封閉的師範體系,是為了讓家人以為我會當一個國小老師,讓他們認為重考是種有價值的選擇;然而我從未想過當一個老師。
再次上台北,同樣必須養活自己,我在大學四年裡作過許多種工作;由餐廳外場工讀生開始,之後為了加薪自願進入內場,從洗碗工做起到料理出菜;公館總是大排長龍的青蛙撞奶,每天都問客人要幾杯,半糖及加冰與否?還有建國花市的工讀生,學會包花束的技術,以及如何對付那些住在仁愛路豪宅卻愛貪小便宜的有錢人;當時也對劇場很有興趣,進入新舞台擔任後台工作人員;舞監嚴格的態度,以及劇場嚴格的紀律則磨練了我的個性;曾經手邊同時有三個工作,便利商店、家教、安親班,而發傳單、演唱會賣螢光棒、擺攤這類叫賣的工作也有,甚至作過工廠裡的作業員;而眾多的經驗中,印象最深的,則是去某女明星家,打掃廚房跟清理麻將間的工作。回到校園生活,我還是很熱愛創作,但是最後選擇以藝術理論組作為我的主修,學習創作論述與理論基礎,而自己的興趣似乎也逐漸轉向,但不知道是不是仍舊害怕藝術創作會讓我餓肚子,所以才念理論?早已不得而知了。
曾經開一家餐廳,當某家店的店長,是我的夢想;然而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足夠支撐成就一場合理化的人生的力量,則一直是我人生的議題。其實我一直在尋找的是一種認同感。誰都害怕處於邊緣的感覺。我實際上沒有給人形象上的自主與獨立,努力賺錢養活自己是我生活的必修之一,然而我對於藝術及學術的興趣,卻一直持續存在;老實說,我並不知道這是個性使然,還是這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當前許多人會認為念研究所是延遲面對社會的一種手段,然而我自己就讀研究所的動機是十分強烈的,想當一個讀書人,而不是餐廳店長;但是我必須要再次耗費家裡的資源(希望不要畢業那年剛好迎接30歲生日)。但心裡卻偷偷地羨慕那些出來工作賺錢養家獨立的朋友,我也好想早一點回饋家庭,照顧媽媽。我想這是或許每一個研究生都有的焦慮吧!
社文所的第一個學期,我嘗試不作任何打工,將唸書作為我每日的工作,接受家裡一個月四千塊的零用,作一個專心的學生;然而我發現,原來認真當一個學生,其實必須承擔很大的壓力與責任,尤其當我說不清拿到學歷之後,究竟能夠擔任什麼樣明確的工作,我人生的合理性似乎又再次降低了。於是我開始說:「這個畢業之後可以考公職啊!」不過是用來轉移他人注意力的藉口,自我解套的方式罷了。
轉
他們說:「這就是現實!」
選取魯迅作品中的幾個讀書人,作為我說話的對象;他們在書本裡分別面對著不同的處境,展現著不同的面容,尤以《徬徨》為本學期讀本中,其中〈在酒樓上〉和〈孤獨者〉兩篇,魯迅著筆深刻地,文章描繪當時代讀書人的苦悶與不得以,對一班人;在時間的催化與現實的歷練下,伴隨著他的理想面目全非,一同死去;而〈幸福的家庭〉、〈傷逝〉,以及《吶喊》中〈端午節〉,三篇則描寫讀書人在家庭生活、婚姻關係中,展現出因現實壓力而扭曲的身形。
如同〈在酒樓上〉與舊友重逢的情景,上週我意外地在學校遇見國小好朋友,十幾年不見,她結了婚,也買了房,目前在資工系辦工作;寒喧幾句,卻也道出這些年來人與事的諸多變化。我說我正在唸研究所,碩一,順帶提了一下休學重考等等的過去,她劈頭就問,「那現在這個唸完可以幹嘛?」我說之前唸廣告,她說:「薪水很不錯耶!怎麼不唸?」「私立學費太貴了……而且我辦貸款」「只不過是借五十萬跟二十萬的差別而已啊!」;提到我唸師院.她說:「那你可以當老師嗎?當老師很不錯耶!」「……我沒修教程,不能當也不想當」,「那你以後想幹嘛?」這時候我搬出我的終極答案:「之後可以考公職啊!」當下我覺得其實很難受,如同被長輩訓示一般;到底人生要「幹嘛」?為什麼要質問別人、自己要幹嘛?這是一個很大的衝擊,我們似乎失去了溝通的方法;也許是多年不見帶來的落差;也許是社會人文學科在台灣始終處於弱勢的一方。我找到了我的理想嗎?有說出口的可能嗎?對象是誰?
希望我不是一個不能理解現實的人。許多的工作經驗,讓我看過許多人的臉色;常常覺得正是因為現實的考驗,讓唸書作為一個自我意志的轉向,可能是某一種逃避,然而,或許是我任性的地方吧,不想就這樣跟人生屈服;就算背景不夠好,我相信只要努力,只要繼續努力下去,生命終究會有出口的。可能還是過於天真;魯迅描寫的讀書人,有時消極地想讓人打他巴掌,要他振作一點,然而當時帶或許有過多不得已的情況,無論是時代動盪、新舊思維的衝突、家庭倫理道德的壓力,說來說去,就如魯迅所說的:「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會肚子餓。」我常在想,作為一個窮酸不討喜的讀書人,仍然有著臭脾氣與自以為是的理想,是經常在社會中被人瞧不起的;好像正因他們唸過這麼多書,卻仍不懂得人生最大的真諦:「生存」便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一般,詆毀、批評、看他的笑話;等著說一句:「這就是現實。」於是現實捆束了這個世界,失意的讀書人成為永遠的輸家,因為總有一天,他會感到肚子餓。我開始起懷疑生命中的自我實現究竟為何。難道是結婚生子延續後代嗎?可能我還是過於任性吧!
之前曾討論〈傷逝〉中的涓生對待妻子的無情,而我也思考俗世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的關係;我當時採取完全不可置信的口吻,對涓生進行撻伐,然而現在回想,我們對知識份子的身分,是否原本就存在著不信任感?甚至帶著結果論的可能,斷定他這輩子的成與敗;也就是說,若以富貴得名為終,這是絕對是上上之人,對現實生活負責,並擁有絕高的智慧,讀書人嘛!要是最後落得窮困消沉,不得善終,結果,仍舊會被貼上「讀書人嘛!」的標籤。
講到這裡,我開始覺得台灣家庭對於教育的思想蠻有趣的;從小長輩要我們好好唸書,這樣才有出頭的一天,因為找工作學憑是很重要的;也因這樣,我認識許多人求學過程中全然不用擔心關於生活、賺錢的問題;我所說的不是貧富差距的問題,而是成長過程中,許多人被抽離現實生活,被丟入認真唸書的真空環境,最終卻是為了要達到一個再也現實不過的目標:「賺錢。」什麼熱門科系有前途,唸書難道只是為了賺錢嗎?追求自我實現卻是一個說不出口的目標,不切實際。於是我好像個輸家一樣,選擇沉默。涓生的無情,說不定是某種堅持實現自我的表現。成長的過程中,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如果真要轉換社會階級,透過教育窮人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跳脫出貧窮世襲的輪替;然而,我怎麼樣也無法放棄自我實現的機會,也不能捨去回報母親的責任,於是我繼續努力,期望有一天能夠成功,即便我沒有資源而成為最優秀的那個,即使最終換來他人的嘲笑,但最起碼我是幸運的,那個有機會成為自己的人。感謝老天。
合
我說:「不要害怕自己成為怎樣的人。」
這作業不知怎麼地變成了自我療癒的窗口;似乎要來個積極向上的結尾,才能對自己做交代。到底是一篇心得文,未能十分有架構地寫出些什麼,反倒是將心底深刻的想法說出,套句魯迅的話:「我的心地就輕鬆了起來。」老師說魯迅是黑暗的,或許正如《城南舊事》中一句:「骯髒的地方經常藏著清明的東西。」
;將魯迅的黑暗釋放,期待之中的一絲光明,我將在生命中受用無窮。即便我們始終無處可逃,無話可說,然而,這也正是生命最大限度的開展;無限的可能性,以及無數尚未說出來的故事;還有每個人正在書寫的那本 勇 氣 之 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