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人告訴他們變化的辦法…… ──《愛麗絲漫遊奇境記》
記得上個世紀五、六○年代,每隔一段時間報紙上就會出現一則類似的社會新聞:某家小孩因為耽讀武俠小說入迷,離家出走,上山訪師學藝不成,流落街頭,經善心人士報警處理,終於將小孩送回父母身邊云云。
大人看到這則消息,就會轉述給自己的小孩聽,語帶譏嘲,然後又故做嚴肅訓誡幾句,說什麼看小說不對,讀武俠小說尤其不好,會讓聰明的小孩變笨(他們口中的笨,意思是成績不好),或者神經病(竟然相信有「江湖」、「武當」或「丐幫」)。自從有一天去小學三年級的導師家,發現她上課沒收的漫畫、武俠以及其他課外書,全部帶回家給自己的小孩享用,我就再也不信大人這一套了。
◆走向湖水與荒野的小孩
現在想想,在那個封閉而保守的時代,不時有小孩因為讀武俠小說而離家出走,其實它正呼應了一個久遠傳說的原型:失蹤或被換取的小孩。這類傳說在不同的地域有著各種不同說法,比方歐洲各地都有的changeling (被妖精掉包的孩子) 傳說, 詩人葉慈 (W. B. Yeats) 曾根據愛爾蘭傳說寫出他早年代表作之一的「被拐走的小孩」(Stolen Child), 日本民俗學家柳田邦男也蒐集了許多山民「神隱」的故事(宮崎駿迷人作品「千與千尋」──台譯「神隱少女」──的靈感來源,大江健三郎則融合「神隱」和changeling傳說寫了一部驚悚的小說《換取的孩子》)。
家中發生不幸的失蹤事件,從大人(或父母)的角度看來,他們要嘛突然失去小孩,或者小孩縱然回到身邊,卻發現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孩(所以也等於失去了);至於小孩這邊,當他們有一天無來由的離家他去(常常是人生的第一遭),獨自上路的種種新鮮、離奇或痛苦遭遇,讓他的世界樣貌迅速重組,即使結束浪遊又回到原來的家,但小孩清楚知道,他/她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了。葉慈的詩中,每一段最後都以妖精的口吻重唱道: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一起來吧,人類的小孩!
到那湖水與荒野之中
和仙子手牽著手,
因為這世界充滿了你無法理解的悲愁。
似乎葉慈對小孩的失蹤,帶著一種神祕的理解,但為人父母者卻很難有同感。通常,「神隱」發生時比較失落、沮喪的常常是父母這邊,因為這並不符合他們為孩子的成長設定的路線圖和時間表,他們還沒準備好接受這個事實。以前有個同事,暑假把小孩送去美國遊學,據他說,小孩回來後「性情大變」,好像陌生人一樣,言下頗為後悔。我還記得他說話時那種無助、痛苦的表情(他忘了,其實小孩只是突然進入他也曾有過的叛逆期)。
◆兔子洞就在書本旁邊
有趣的是,台灣的失蹤、離家故事,多了一個元素:閱讀。父母需要一個理由,以便向世界解釋,於是小孩就給一個理由,向父母交代,這時課外讀物就成了大家都能接受的替罪羊。在那個年代,父母與師長多半視課外書如寇讎(升學主義幫兇的參考書除外),所以只要舉出「武俠小說」大家就都懂了。一個小孩不告而別,一定是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暗流洶湧,比方誤解、衝突或疏離,哪會那麼巧這許多小孩都一樣因為讀武俠小說而出走。只能說,這些小孩挺聰明的(難怪有些愛爾蘭人懷疑左撇子是changeling的妖精)。
社會、家庭都渴望恢復「正常」秩序的結果,小孩拒絕教科書、參考書的「自主閱讀」行為就成了祭品。
人是要靠好奇心成長、靠想像力存活的,這哪是區區幾本教科書以及照本宣科的老師所能提供?父母常以「愛」之名干涉孩子發自無名內在的追尋想望,其中有那比較神經質(尤其只有獨生子女)的,就會因過度保護而發展成「直升機父母」,整天盤旋在小孩周邊,反而成為孩子的壓力甚至噩夢。
如果父母願意給予孩子一個自由成長空間,卻又希望一切基本上都能夠在控制之中,先不管意識層面,就生活現實而言,我想沒有比閱讀更方便(包括成本投資)也更安全的冒險了;至於想要探求屬於自己私密精神世界的孩童,閱讀正是最迅疾可達的祕徑。而其必要,就像人類因為雜食優勢而成為地球上的支配物種,知識的雜食,則可以讓人建立一個比較完整的世界圖像,而且更能適應各種變化與挑戰。
至於閱讀的冒險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大家以另外一種角度來瀏覽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將會發現,這整個迷人、有趣的故事,彷彿也是一個關於閱讀的隱喻。一開始不就露出端倪了嗎?所有奇遇的起點──兔子洞──離書本並不遠。
◆我不是自己的話,那麼我能是誰
當愛麗絲跟著兔子跳進洞裡,然後在深不見底的井中往下掉,由於夠深,以致她的下降相對變得緩慢(當我們打開一本書,或是在實體世界獨自漫遊,進入一個全新的天地,我們會放慢速度,試圖更好地了解眼前的一切),她瞧見井壁上的碗櫥與書架、掛在釘子上的地圖與畫,還從櫥子裡拿了瓶桔子醬,愛麗絲「有足夠的時間去東張西望,而且猜測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想像力啟動了。
最後愛麗絲掉到了底,走進一個大廳,發現桌子上有個瓶子寫著「喝我」,一開始還有點遲疑,不過禁不住好奇心還是喝了,發現自己一直縮小;後來看到一個蛋糕寫個「吃我」,這次她毫不考慮就吃了,於是整個人不斷拉長(我們開始發現書中的元素開始在我們內裡作用,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改變著我們)。但儘是變大或變小也很不方便,後來她發現一種蘑菇,咬某一邊會讓人變小,咬另一邊則會變大,於是她兩手各拿一些蘑菇,視需要這邊咬咬、那邊咬咬,把自己調整到適當的大小(更豐富的知識與經驗,可以讓我們擁有絕佳的自我調整能力,而且是通過自己的判斷)。
可是這樣一路下來變來變去,又總是遇到各種光怪陸離的事物,「我還會變成什麼呢?」難免有些不安,不時自問:「我還是我自己嗎?」愛麗絲於是也問坐在蘑菇上抽水煙斗的毛毛蟲,有一天你會變成蛹,然後又會變成蝴蝶,「我想你會感到有點奇怪的,是不是?」毛毛蟲答道:「一點也不!」(變化是常態,不變才怪,雖然,為人父母還是夢想自己的小孩永遠可愛、善解人意,或希望小孩只會變好,不要變壞──但那是誰的好,又是什麼樣的壞?永遠不變的世界,就是個死寂的世界,如果一切維持現狀,愛麗絲也許可以永遠不會變成老太婆,卻得永遠上學,這她可不要。我們以不斷的變化和修正來形塑、定義自我,就是所謂的成長。)
儘管不斷變形,愛麗絲自問自答倒說得挺好:「我不是自己的話,那麼我能是誰呢?」就算我是隻小豬,那愛我就讓我長成一隻漂亮的小豬,而不要把我養成一個醜怪的小孩吧;不要像愛麗絲遇到的公爵夫人一樣,抱著孩子待在煙霧與胡椒味瀰漫的廚房中,慈祥地唱著一種奇怪的催眠曲,「唱到每句的末尾,都要把孩子猛烈地搖幾下」那種粗暴的愛。
◆發現他者,看見自己
在愛麗絲的冒險路上,她和老鼠一起掉進自己眼淚的池塘裡,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喜歡她的貓咪;先後遇見哲學家般老神在在的毛毛蟲,長得像莎士比亞的渡渡鳥,故弄玄虛的帽匠,哀傷不已的素甲魚……她開始發現更多的他者,目睹各種不同的存在,也第一次看見他者眼中的自己,於是有些暈眩,有些心虛,裝腔作勢「明知道一切都會弄錯」。但當她越走越遠,建立/恢復對自身的信心,知道了自己是誰,也就可以輕易堪破假象,不再害怕虛張聲勢兇殘暴虐其實不過是張樸克牌的國王和王后。
如果我們始終懷抱著善意的期待和體貼的寬容,我們就不會無謂擔心那個通過閱讀馳騁想想的小孩終將走到哪裡去。卡洛爾描寫愛麗絲和柴郡貓的對話,不就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答案?愛麗絲膽怯地對柴郡貓說:
「請你告訴我,離開這裡應該走哪條路?」
「這要看你想上哪兒去。」貓說。
「去哪裡,我不大在乎。」愛麗絲說。
「那你走哪條路都沒關係。」貓說。
「只要,能走到一個地方。」愛麗絲又補充說了一句。
「哦,那行,」貓說:「只要你走得夠遠的話。」
愛麗絲最後到了哪裡呢?當她醒來/返回,發現她只是舒服地躺在姊姊的腿上,在一個平靜、慵懶的午後,微風吹動池水和蘆葦,羊鈴叮噹,耕牛低吟,四處傳來農忙時節的各種呼喊與吆喝聲。安全而溫暖,卻又如此激動人心,她立刻向姊姊描述那些匪夷所思的細節,也將一輩子不斷回到這個奇異的夢境(所以將有不少人,小孩的家人、朋友,小孩的小孩,都將可以分享那些閱讀的冒險,彷彿自己也曾身歷其境)。
不過,閱讀只是提供一個可能的開始,並不是一個保證,包括不保證很多人在意的,「有用」或「有趣」。對有經驗的自助旅人來說,無目的漫遊最能體會放浪的神髓:沒有非搭不可的車、非趕不可的路,時間暫停,方向不重要,你只知道你在路上,卻又沒有一個地方不可安住,你知道你是誰,卻不用向任何人解釋,有如置身神隱的祕徑。閱讀,就只是閱讀,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