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酒醉写吓蛮书 江铭辉 五梦网
本文翻译自“警世通言”明末冯梦龙编的“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堪羡当年李谪仙，吟诗斗酒有连篇；
蟠胸锦绣欺时彦，落笔风云迈古贤。
书草和番威远塞，词歌倾国媚新弦；
莫言才干风流尽，明月长悬采石边。
(我们怎么不羡慕当年的李白，能喝斗酒，吟诗一篇接一篇；满腹华丽的诗文胜过当时的文人，下笔豪迈壮烈，远远超过古代的诗人。
起草的和番书，威震边塞，词歌全国倾倒，陶醉在他的新曲调。不要断言他的才干和风流已经结束了，皎洁的月光永远照着采石矶旁边。)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有才干的人，姓李，名白，字大白。是西梁武昭兴圣皇帝李局九世孙，西川锦州人。他的母亲梦见金星仙人怀孕而生他，那长庚星又叫大白星，所以就用大白这个名字。那李白自幼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有杜甫赠诗为证：
昔年有狂客，号尔滴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位鬼神！
声名从此大，泪没一朝伸。
文采承殊握，流传必绝伦。
(从前有个放荡不羁的人，号称是神仙下凡的人。他下笔写诗彷佛惊起一阵狂风暴雨，诗写好了，鬼神读后都会哭泣。他的声名从此越来越大，泪水没了，才华一天就伸展开来了！他的文采禀承了上天特殊的优越质量，流传久远，必然能超越所有的人。)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一生好酒，不求官，志在云游四海，看尽天下名山，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山，次居云梦山，在隐居祖僚山的竹溪，与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听人说湖州的乌程酒很好，李白不远千里而往，到酒店里，开怀畅饮，旁若无人。这时有逸叶司马经过，听到李白豪放放荡的歌声，派遣侍者去问是何人。李白随口答诗四句。
青莲居士滴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神仙下凡的青莲居士，隐姓埋名卧藏在酒店三十年。
湖州司马不用问，「金粟如来」来转世的。)
逸叶司马大惊，问道：「莫非四川的李白吗？久闻他的大名了」遂请相见，留饮十日，赠送厚礼。要离别时，问道：「以青莲的高才，要作高官向捡地上的芥草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呢？」
李白道：「目前朝政混乱，一点公平正义都没有，请托的人，考上高官，贿赂的人获得科举功名。没有人情、贿赂二种人，虽然有孔子、孟子的贤能，晁错、董仲舒的才华，自己也没有发达的原因。这就是我李白每天沉迷诗词，以免遭受昏庸的考官的气的原因。」
逸叶司马道：「虽然情况是这样，但你的名气谁不知道？你一到长安，一定有人提拔你。」
李白听从他的话，于是到长安。一天到紫极宫游玩，遇了翰林学土贺知章，通姓道名，彼此仰慕。贺知章于是邀李白到酒店喝酒，脱下高官的帽子，对着酒大家痛饮。到了深夜还舍不得离开，于是留李白在家中住宿，结为兄弟。第二天，李白将行李搬到贺知章的官邸，每日谈诗饮酒，宾主非常投机。时光慢慢过去，不觉试期已快到了。贺知章道：「今年春天尚书省的试官，正是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监视官是大尉高力士，二人都是贪财的人。我没有金银去买通他们，即使有天大的学问，也考不上，见不了皇上。但这二人与我都很熟悉，我写一封封信去，预先拜托他们，或者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李白虽则才大气高，遇上了这种情况，但是贺知章的至高情谊，不好意思阻挡，贺知章写了一封请托的信，投与杨国忠、高力士。
二人接到打开一看，冷笑道：「贺知章接受了李白的金银，却写一封没有用的信，到我这里讨个人情，于是专门记上，到那天，卷子如有李白的名字，不问好坏，就马上批落榜。」
这时正是三月三日，尚书省门户大开，汇集天下才人，都来考试。李白应付这种考试，绰绰有余，马上写完、第一个交卷。杨国忠看了卷子，上面有李白二字，也不看文章，乱笔写道：「这样的书生，只配给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虽然是低贱，但不是最下贱，他只能给我穿袜和脱长靴。」喝令将李白推出去。
正是：不愿自己文章是天下人所中意，只要文章考试官喜欢就好！李白被考试官冤枉的批卷，怨气冲天，回至贺知章家中，立誓：「日后我若得志，一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替我脱靴，才能满足我的心愿。」
贺知章劝告李白：「不要烦恼，暂时在我家休息。再三年，再参加考试，换别的考官，一定可以考上。」终日与李白饮酒、赋诗。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不觉一年了。忽然有一天，有番使送国书给唐玄宗。朝廷急忙叫贺知章陪接番使，在驿站住下。第二天，礼仪官接到番使的一封国书。唐玄宗命令召见翰林学士们，拆开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在台阶下启奏：「此书的文字都是像鸟兽一样，我们才疏学浅，不识一字。」天子听到奏文，就给尚书省考官杨国忠打开阅读。杨国忠打开一看，茫茫然，也不知道，满朝文武，没有一人晓得，不知书上有何吉凶言语。皇上大怒，喝骂朝臣：「在有许多文武百官中，居然没有一个饱学的人和我分忧。这书信不认得，将怎么回复番使，会被番邦耻笑，欺压唐朝，启动战事，侵犯边界，如何和亲！限三天，若无人识此番书，一概停俸；六日还无人识此番书，一概停职；九日无人，一概问罪。重新选贤能的人，共同治理国事。」圣旨一出，诸官默默无言，再无一人敢奏。皇上更加烦恼。
贺知章从朝庭回家后，将这事说给李白听。白微微冷笑说：「可借我李白去年不能考上科举作官，不能替皇上分忧。」
贺知章大惊道：「想必贤弟博学多能，辨识此番书，我将在皇帝面前推荐你。」第二天，贺知章进入朝廷，超越正常上奏的程序，抢在前面上奏道：「臣向陛下禀告，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学多能。能辨番书，要辨番书，非此人不可。」
皇上准奏，就派人去贺知章的家，宣告李白进见。李白告诉皇帝的差使道：「臣乃是远方的平民，无才无识，现在朝中有许多官员，都是饱学之士，何必要一个普遍的百姓呢？我不敢奉令，恐得罪了朝庭的高官。」
说这句“恐得罪于朝庭的高官”，隐隐讽刺着杨国忠、高力士二人，使命回奏。皇上于是问贺知章：「李白不肯奉令，为什么？」
贺知章奏道：「我知道李白的文章盖世，学问惊人。但去年试场中，被试官在批考卷时屈辱了，羞羞跑出试场大门，今日教他以平民的身份晋见皇上，内心感到惭愧。我请陛下赐予恩典，派遣一位大臣再去，他必然奉命。」
唐玄宗道：「依你所奏。赐李白进士及第，穿遮着紫袍束着金带，戴着纱帽拿象牙制成的手板晋见。就烦你自己迎取，你不可推辞！」
贺知章领旨回家，请请李白开读，备述天子情意恳切求贤的诚意。李白穿了皇上赐的袍服，遥望皇宫拜谢。于是骑马随贺知章进朝，唐玄宗于皇帝的座位上专门接待李白。李白到皇阶下拜朝，三呼谢恩，弯屈身体恭敬站着。皇上一见李白，好像贫穷的人，得到宝藏，在黑暗中，获得明灯，饥饿中，得到食物，如干旱时看到黑云。开口说道：「现有番邦的国书，无人知道内容，特别宣稿告请你来，为我分忧。」李白弯着腰奏道：「我才疏学浅，被杨国忠批卷落地，高力士将我推抢出门外。现在有番书，何不请考试官回答，却仍然要番使长久停留在这里？我是个笨拙的秀才，考试官都看不中意了，怎么可以合皇上的心呢？」
皇帝道：「我了解你，你不要推辞！」
于是命令侍臣拿出番书叫李白观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在皇帝面前用汉语将它译出，宣读如流。番书说：
渤海国「大可毒」致书送到唐朝官家。自从你占了高丽以后，和我国邻近，你在边界的士兵屡次侵犯我们的国界，可能是你的主意。我现在不耐烦了，派差使来沟通，你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给我国，我有好物事相送，就是：大白山的菟丝，南海的昆布，栅城的鼓，扶件的鹿，郭颌的猪，率宾的马，沃州的绵，循沦河的鲫鱼，丸都的李，乐游的梨，你皇亲国戚每个人都有份。如果不能接受，我就起兵大家来厮杀，看那一谁胜谁败！
众官听李白读完番书，对于李白的才华都非常惊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称赞说「难得」。但皇帝听了番书，却脸上不高兴。沉思很久，才问左右二班的文武百官：「现在番邦要兴兵去抢占高丽，有何对策应敌？」
二班文武百官，如好像泥土做的或木头雕的像，没人敢应。贺知章启奏道：「自唐大宗皇帝三次远征高丽，不知杀了多少人，但不能战胜，国家国库都没钱了。后来盖苏文死了，他的孩子兄弟争权。高宗皇帝时派遣老将李绩、薛仁贵统率百万雄兵，经过大小的百次战争，方才平息高丽。现在太平很久，国家无将无兵，如果再起兵作战，不能保证打胜战。接连用兵，战祸不绝，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希望吾皇明鉴！」
皇帝道：「但我们如何回答他？」
贺知章道：「皇上尝试问李白，他可能善于外交的说辞。」
皇上于是问李白。李白奏道：「臣向陛下报告，此事不劳皇上忧虑，明天等番使来朝廷时，我当面回答番书，给与番国文字的信函，羞辱番国，要番国「可毒」束手来降。」
皇上问：「可毒是什么何人？」李白奏道：「渤海的风俗，称其王是「可毒」，如同回屹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六诏称「诏」，河陵称「悉莫成」，都是他们的习惯称呼。」
天子见他应对不绝，龙心大悦，当天就拜为翰林学士。于是在金銮殿设宴，音乐一支接一支，乐器热闹演奏，嫔妃进来陪酒，穿着华丽的女侍传递酒杯。皇上传示：「李卿，可开怀畅饮，不要受限于礼节」。李白尽量而饮，不觉酒浓身软。皇上命令宫中妃、嫔等女官，扶到殿侧休息。
第二天五更早朝，皇帝升殿，用净鞭向地上打出三响，文武百官都到齐。李白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侍官李白催促进朝。百官朝见完毕，皇帝召李白上殿，见其脸上尚带酒容，两眼尚有朦胧的样子。皇帝吩咐内侍，叫厨师烹调三分醒酒酸鱼羹来。一会儿，内恃将金盘捧盛上鱼羹一碗。天子见羹气大热，用手拿着象牙筷子搅了很久，赐与李白。李白跪着吃它，顿觉爽快。是时百官见皇上恩幸李白，且惊且喜，惊者怪皇上破格，喜者皇上得到英才。只有杨国忠，高力士脸色沉重不高兴。皇上宣告番使进朝，番使三呼见圣，晋见完毕。李白穿着紫衣戴着纱帽，潇洒飘逸像神仙驾云的姿态，手捧番书站立在左侧的柱下，大声读出，一字不差，番使大惊。李白道：「小国没有礼貌，皇上的度量像天一样大。搁置不去计较，有诏文答复你们的书信，你暂时安静听听！」
番官战战兢兢，跪在阶下。皇上命令设七宝床于皇帝座位旁边，取于阗的白玉砚台，象牙管免毛的笔，独草龙的香墨，五色金花的信纸，放置妥当。赐李白靠近皇帝的矮床前面，坐在有彩色花饰的椅子上草拟皇帝的文书。李白奏道：「我的靴子不干净，恐怕沾污验眼前的草席，希望皇上宽恩，赐臣脱靴穿袜登上。」
皇上准奏，命一小内侍：「与李学士脱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句话，恳请皇上赦免臣放肆无礼，臣才敢说。」
皇上道：「即使你说错话，我也不给你定罪。」李白奏道：「我前些日子参加春试时，被杨国忠批落榜，高力士赶出试场，今天看见二人带领百官，我的精神不振。请皇上吩咐杨国忠替我捧砚台磨墨，高力士替臣脱靴穿袜，我的气势才能壮大，举起笔写诏书，代替皇上说话，也才能不辱君命。」
皇帝正在用人的时候，恐怕不合李白的心意，只好传旨，叫：「杨国忠捧砚，高力十脱靴。」二人心里暗中自思，前些日子科举考试时对他轻浮不尊重。说：『这样的书生，只能与我磨墨、脱靴。』今日他仗了皇上一时的宠幸，就来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下敢言。常言道：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侮人还自侮，说人还自说。
(冤家不可结，结了没完没了。侮人的人会自取侮辱，说人家坏话，其实是在说自己)
李白此时洋洋得意，穿着袜子登草席，坐于有彩色花样的椅子上。杨国忠磨了墨浓，捧砚站着。论来官位不同，怎么李学士坐着，杨大师到站着？因李白口替皇上写国书，天子宠幸给予特殊的礼遇。杨大师奉旨磨墨，不曾赐坐，只得站着。李白左手将摸着胡须，右手举起中山兔毛笔，向五花信笺书写，手不停挥，一会儿，就写好吓蛮书。字画齐整，并无错漏，恭敬放在皇上的桌上。皇上看了大惊，都是用番文书写，一字都不认识。传给百官看了，都非常惊讶，皇上命令李白大声读出。李白就在皇帝前面朗诵一遍：
向昔石卵不敌。蛇龙不斗。本翰应运开天，抚有四海，将勇卒精，甲坚兵锐。颔利背盟而被擒，弄赞铸鹅而纳誓；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献捕鼠之蛇，拂蒜进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坷陵，夜光珠贡于林邑；骨利于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醉之献。无非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殆灭，岂非边天之咎徽，衡大之明鉴与！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频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悻，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取诛俗，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故谕。
(我大唐开元皇帝，发诏书警告渤海王，以前我们的军队巨大卵状的石头也挡不，蛇龙也斗不过我们。本朝是顺运天命开创盛世，四海之内都向我朝俯首，军队将、士兵勇武精锐，战甲坚强、兵器锐利。颉利可汗因背弃与我朝的盟约而被擒拿，弃宗弄赞为了贺李世民征高丽，铸了鹅献给我朝立誓与我朝修好，新罗将对我朝的歌颂织于锦匹绸缎上以进贡，天竺进贡会说话的鸟，波斯献上能捕鼠的蛇，拂蒜进献可以驯马的狗，我朝享用的白鹦鹉来自坷陵，夜光珠由林邑进贡，骨利于进献名马，泥婆罗进献好酒，他们这么做无非都是畏惧我朝威武，感激我朝恩泽，进贡以换取安宁。高丽不愿归顺，我天朝发兵讨伐，创国九百年的高丽只这一朝便被歼灭，这难道不是国界引起的灾祸征兆吗？靠量大局，请仔细观察值得吗？况且你区区偏远小国，高丽的附庸国，跟我中国相比，不过是一个郡那么大罢了，兵士、马匹、粮草，不及我们的万分之一，如果你一味逞螳螂之怒（见《螳臂当车》故事），鹅那样骄傲不逊，待我天朝发兵讨伐，千里流血，大王你如同颉利可汗一样的被俘虏，你的国家将重蹈高丽的覆辙。如今的圣上度量像汪洋大海一样大，宽恕你的狂妄自大，你应当赶紧悔过，努力治理国事，不要自取灭亡，成为其他邻国的笑柄。大王考虑清楚罢！因此写国书告诫。
皇上听了大喜，再命李白对番官当面宣告一次，然后用印封后装入信封。李白仍叫高力士穿靴，才肯下殿，叫番官听诏书。李白重读一遍，读得声韵清脆有力，番使不敢开口发言，面如土色，免不了三呼跪拜、舞踏离开朝廷，贺知章送出都门，番官私问道：「刚才那位宣读诏书的人，是谁？」贺知章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学士。」番使道：「多大的官，为什么能使杨大师捧砚，高大尉脱靴？」贺知章道：「杨大师只不够是大臣，高大尉只不过皇帝亲近的臣子，不过是人间极贵的人。那李学士乃天上神仙下凡，帮助天朝，没有人比上他！」
番使点头而别，回至本国，报告国王，国王看了国书，大惊，与国人商议，天朝有神仙赞助，如何敌得。写了降表，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话说皇上很敬爱李白，想重加他的官职。李白启奏：「臣不愿意接受官位，希望能逍遥、优闲、舒散没有拘束，供奉在皇上的前面，好像汉朝东方朔一样。」天子道：「你既不接受官职，我所有黄金白壁、奇珍异宝、看你卿喜欢的，尽管去拿。」
李白奏道：「臣亦不愿受黄金、玉石，希望能陪皇上出游，每天饮美酒三千杯，就够了」，皇上知道李白清高，不忍心强迫。从此时时赐宴，留宿在金銮殴中，询问国家大事，李白日渐受到皇帝的恩宠。一天，李白乘马游长安街，忽然听到锣鼓齐呜，见一群刀斧手，围绕着一辆囚车行来。李白停马问道，是并州押解夫误军机的将官，今天要押至东市处斩。那囚车中，囚着一个英俊的美男子，生得甚是英伟，问其姓名，声如洪钟，答道：「姓郭名子仪」，李白看他容貌非凡，他日必为国家栋梁，就喝住刀斧手说：「待我亲自前往皇上面前保奏。」众人知到是李谪仙学士，皇上亲手替他调羹汤的，谁敢下依。李马上回马，直叩宫门，求见皇上，讨了一道赦免的朝诏书，亲往东市开读，打开囚车，放出郭子仪，许他带罪立功。郭子仪拜谢李白救命之恩，他日衔环结草，下敢忘报。此事阁下不题。
是时，宫中最贵重的木芍药，是扬州进贡来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时谓之木芍药。宫中种得四棵，开出四样颜色，哪四样，大红、深紫、浅红、通白。玄宗天子移植于沉香亭前，与杨贵妃娘娘赏玩，诏梨园子弟奏乐。天子道：「与美丽妃子共赏名花，但有新花为什么要用旧曲呢？」于是命令梨园长李龟年召李学士入宫。有内侍说道：「李学士往长安市上酒店去了。」李龟年不往九街，也不走三市，一径寻到长安市去。只听到一个大酒楼上，有人歌道：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是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三杯酒喝到肚子里还不够，一斗酒较合理。
这是喝酒的乐趣，不要传给不喝酒的。)
李龟年道：「唱这歌的，不是李学士是谁？」就大踏步上楼梯来，只见李白独占一个小小座头，桌上花瓶内供一枝碧桃花，独自对花而酌，已吃得酪叮大醉，手拿着大酒杯，就是不放。李龟年上前道：「圣上在沉香亭宣召学士，快去！」众酒客听到有圣旨，一时惊骇，都站起来观看。李白全然不理，张开醉眼，向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我醉了你就离开罢)念了这句诗，就昏昏沉沉想睡。李龟年也有三分打算，向楼窗往外下一招，七八个侍从，一齐上楼，不管什么，手忙脚乱，抬李学士到于门前，推上了毛色青白相杂的骏马，众人左扶右持，李龟年策马在后相随，直跑到五凤楼前。这时皇上又派内侍来催促了，赏赐骑马入宫。李龟年遂不扶李白下马，由内侍帮忙扶持，直至后宫，过了兴庆池，来到沉香亭。皇帝看见李白在马上双眼紧闭，还是未醒，命令内侍在亭侧铺上紫毛织的地毯，扶着李白下马稍微睡觉。亲自去看，看见李白口流唾液，皇上亲自用袖子将它擦拭。杨贵妃奏道：「我听说冷水洗面，可以解酲。」于是命令内侍自兴庆池取水，叫使宫女含水喷他。李白在梦中惊醒，见皇上驾到，大惊，俯伏道：「臣该万死！臣乃酒中之仙，幸好陛下能原谅臣！」皇上用手将李白搀起道：「今日同妃子赏名花，不能没有新词，所以召你，可作《清平调》三首吗？」李龟年取金花信笺交给李白，李白带醉一挥，马上写完三首。其中一首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云霞是想要衣裳装饰漂漂亮亮，花儿也是想把她的容貌打扮更妩媚；春风吹过栏杆，露珠润泽了花，使花色更娇艳。如此天姿国色，如果不是在群玉的山头看见，那只有在仙境月下才能碰到。)
第二首是：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犹如一枝红艳的牡丹，朝露中散发芳香，梦中那云雨巫山的女神，空让楚王相思断肠。眼前的花容月貌在汉宫中有谁能比得上呢？只有一个刚刚才梳妆完毕而令人怜爱的赵飞燕了。)
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名花和美人相晖映，常使君王含笑相看。
君王若要解除春风里送来的许多烦恼，恐怕就得在沈香亭北边倚靠着栏杆，观赏美女和名花了。)
皇上看了词调，赞美不已说：「像这样的天才，岂不压倒翰林院许多学士。」马上命令李龟年按调而歌，梨园众子弟演奏跟进，皇上自吹玉笛相应和。歌毕，贵妃整理衣服，再拜向皇上称谢。
皇上道：「不要谢我，可谢李学士也！」贵妃持玻璃七宝杯，亲酌西凉葡萄酒，命宫女赐李学士饮。天子赏赐李白遍游宫中的庭园，令内侍以美酒侍候，任其酣饮。自是宫中内宴，李白每每被召，连贵妃亦更加厚爱倚重他。高力士深恨脱靴的事，但无可奈何。一日，贵妃重吟以前李白所写的《清平调》三首，靠着栏杆赞叹。高力士见四下无人，趁机奏道：「奴才刚刚听娘娘吟李白这首诗，恨到骨头里，妳怎么反而这样喜欢呢？」贵妃道：「有什么可怨？」
力士奏道：「『可怜飞燕倚新妆』，那飞燕姓赵，是西汉成帝的皇后。但现在的画图中，画着一个武士，手托着金盘，盘中有一女子，举袖而舞，那个女子便是赵飞燕。她生得腰肢细软，行步轻盈，好像手执花枝摇摆抖动样子，成帝宠幸无比。谁知飞燕私下与燕赤凤私通，将他藏在双重墙壁的中间，成帝入宫，听到壁衣内有人有咳嗽声，找到燕赤凤杀之。想废赵后，但赖她的妹妹合德相救，于是终身不能做皇后。今日李白将赵飞燕比喻为娘娘，这是谤毁的话，娘娘为什么不熟思？」
原来杨贵妃那时把胡人安禄山当养子，出入皇宫，与他私通，满宫的人都知道，只有唐玄宗一个人不知道。高力士说飞燕一事，正刺中杨贵妃的心。杨贵妃于是心怀恨意，每于皇帝面前说李白轻狂喝酒，无人臣之礼。皇帝见杨贵妃不喜欢李白，也不召他参加内宴，也不留宿殿中。
李白知到被高力士中伤，皇上有疏远之意，屡次告辞求去，但皇上都准。于是更加纵酒精神不振，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友，时人呼为饮中八仙。
却说唐玄宗心下实在是爱重李白，只为与杨贵妃不甚融洽，所以疏远一些罢了。见李白屡次想要归去，无心眷恋，乃向李白道：「你雅志高超，允许你暂时还乡，不久再来相召。但你对我有大功，不会给你空手回乡？你有什么需求，我应当给你。」
李白奏道：「我一无所需，只要手头有些钱，每天买酒一醉就够了。」皇上于是赐金牌一面，牌上写道：「赏赐李白为天下无忧学士，逍遥落迫的秀才，到酒店吃酒，付钱的时候，府给千贯，县给五百贯。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如有违背，当作抗旨处置。」
又赏赐黄金千两，锦袍玉带，金鞍龙马，从者二十人。李白叩头谢恩。皇上又赐金花二朵，御酒三杯，于驾前上马出朝。百官若相送都给假，携酒送行，自长安街直接到十里长亭，酒杯、酒瓮不断。只有杨国忠、高力士二人怀恨不送。其中贺知章等七人酒友，直送至百里之外，流连三日而别。李白诗集中有《还山别金门知己诗》，有记载，如下：
恭承丹凤诏，欻起烟萝中。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
闲来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扁舟寻钓翁。
(恭敬接承皇上的凤凰诏书，请我做翰林学士，但忽然想退隐过着山中云雾的生活。一天离开朝廷的官位，顿时像飘落不定的枯草。空闲的时候吟一曲『东武吟』，但吟完以后兴致尚未完。写这些，感谢要好的朋友之后，我要驾着一条扁舟寻找钓鱼的老翁。)
李白锦衣纱帽，上马回乡，一路号称是锦衣公子。果然逢酒店饮酒，官府付钱。不一日，回至锦州，与夫人许氏相见。官府听李学士回家，都来拜贺，无日不醉。
日往月来，不觉半年。一日李白对许氏说，要出外游玩山水。打扮做秀才模样，身边藏了御赐的金牌，带了一个小仆，骑着一只健驴，任意而行。府县付酒钱，照金牌所说付钱。忽然有一天，走到华阴界上，听到人门说：华阴县知县贪财害民，李白生计，要去治他。来到县前，令小仆退去，独自倒骑着驴子，于县门口连续叫了三次。哪知，知县在厅上取问公事，看见了，连声说：「可恶，可恶！怎敢调戏父母官！」速令公吏人等拿至厅前取问。李白微微诈醉，连问不答。知县令狱卒押入牢中，待他酒醒，再叫他陈述罪状，再来判刑。
狱卒将李白带到牢狱中，李白见了狱官，抚摸着胡须长笑。狱官道：「想此人是疯颠的？」李白道：「也不疯，也不颠。」
狱官道：「既不疯颠，就陈述罪状，你是何人？为何到此骑驴，冒犯县长？」
李白道：「要我陈述罪状，取纸笔来。」狱卒将纸笔放在桌上，李白把狱官拉到一边说道：「走开一步，让我写。」，狱官笑道：「且看这疯汉写出甚么来！」
李白写道：「陈述罪状是锦州人，姓李名白。二十岁就写许多文章，下笔时，神鬼泣。长安列八仙，竹溪称六逸。曾写吓蛮书，声名播边远的异域。皇上每天陪着，金銮殿当寝室。皇上亲手调羹，流出来的口水皇上用袖子擦拭掉。高太尉脱靴，杨太师磨墨。天子的殿前尚允许我骑马行，但华阴县里却不许我骑驴入？请验皇上金牌，便知我的来历。」
写毕，拿给狱官看了，狱官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下拜道：「学士老爷，可怜小人是受县长指使，身不由己，万望海涵赦罪！」
李白道：「不关你的事，只要你对知县说，我奉金牌圣旨而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狱官拜谢了，即忙将李白所陈述的罪状呈给知县，并述有金牌圣旨。知县听了像小孩子听到霹雳的鞭炮声，无洞可钻，只好同狱官到牢中参见李白，叩头哀告道：「小官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乞赐怜悯！」
在职诸官，闻知此事，都来拜求，请学士到厅上正面坐下，众官礼谒见长官完毕。李白取出金牌，给众官看，牌上写道：「学士所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不敬者，视同违诏论处。」
「你们该当得何罪？」李白说。
众官看罢圣旨，一齐低头礼拜：「我等都该万死。」李白见众官苦苦哀求，笑道：「你等受国家俸禄，如何又去贪财害民？如果能改过前非，才能免去你们的罪。」
众官听说，人人拱手，个个遵依，不敢再犯。就在厅上大排筵宴，陪伴学士饮酒三日方散。
从此知县洗涤心肠，摒除杂念。遂为优良的父母官。此事传到他郡，都猜道朝廷差派李学士出外私行观风考政，无不化贪为廉，化残为善。
李白遍历赵、魏、燕、晋、齐、梁、吴、楚，无不流连山水，极诗酒之趣。后因安禄山反叛，明皇车驾逃到四川，在军中将杨国忠处死，将杨贵妃在佛寺勒死。李白避乱隐居在庐山，玄宗任命永王璘时为东南节度使，他有乘机自立之志，听李白的大才，强逼李白下山，欲授他伪职，但李白不从，拘留在幕府。未几，肃宗即位于灵武，拜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收复两京。有人告永王璘谋叛，肃宗即遣郭子仪出兵讨之。永王兵败，李白方得脱身，逃至浔阳江口，被守江把总擒拿，当做叛党，解到郭元帅军前。郭子仪见是李学士，即喝退军士，亲解其缚，置于上位，低头便拜道：「昔日长安东市，若非恩人相救，焉有今日？」
即命备酒压惊，连夜写好奏书，奏上天子，为李白辨冤，且追叙其吓蛮书之功，荐其才可以大用。此乃施恩而得报也。正是：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大海虽大，但是两枚小小的浮萍叶片最后都漂到大海相碰，人海茫茫，但人生到处都有见面的时候)
这时杨国忠已死，高力士也远贬他方，唐玄宗皇帝自死四川被迎归来，成为太上皇，亦对肃宗称赞李白奇才。肃宗于是征李白为左拾遗(规谏君王的官)。李白叹宦海沉迷，不得逍遥自在，辞而不受。别了郭子仪，于是成船游湖南洞庭岳阳，再过金陵，船停在于采石矶江边。那天晚上，皎洁的月光，像白天一样。李白在江头畅饮，忽闻天边乐声嘹亮，逐渐靠近船，船上的人都没有听到，只有李白听到。忽然江中风浪大作，有鲸鱼数丈，奋力跳起，仙童二人，手持信符，到李白面前，口称：「上帝奉迎星主还位。」船上的人都惊倒。一会儿苏醒，只见李学士坐于鲸背上，音乐前导，腾空而去。第二天将此事告于当涂县令李阳冰，李阳冰具表奏闻，天子命令建李谪仙祠于采石山上，春秋二祭。到宋太平兴国年间，有书生于月夜渡采石江，见有一锦帆西来，船头上有白牌一面，写「诗伯」二字。书生遂朗吟二句道：
「谁人上称诗伯？锦绣文章借一观！」
(谁在江上说是诗伯？请写华丽的文章，借我看！)
船上有人和吟：
「夜静不堪题绝句，恐惊星斗落江寒。」
(夜静无法提绝句诗，恐怕惊动天上的星星掉落到寒冷的江里)
书生大惊，正欲靠近那船去访问，那船停在采石之下。船上的人，紫衣纱帽，飘然若仙，径入李谪仙祠中。书生随后在祠中寻找，并无人迹，才知道和诗的人即李白也。至今，人们称「酒仙」、「诗伯」，皆推李白为第一。吟：
吓蛮书草见天才，天子调羹亲赐来。一自骑鲸天上去，江流采石有余哀。
(起拟吓蛮书看到天才，皇上亲自调羹送上来，独自骑着鲸鱼到天上，大江流过采石矶，不尽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