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江铭辉五梦网
图:苏东坡(左)与王安石(右)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海鳖曾经哄骗井内的青蛙,大鹏鸟张开翅膀环绕天边。强中更有强中手,不要在人们前面表现骄傲,自己夸奖自己)
这四句诗是奉劝世间的人对能力、学问、才力、职位等条件不如自己的人,不要表现骄傲。古人说得好,道是:“满招损,谦受益。”(自满,就会遭到损害,自谦,就会受到好处。)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那四不可尽?就是“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人害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伯,没奈他何,意气扬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八月的潮水峰浪,也有平景静下来的时候。急流的水滩,波浪汹涌,趁着这时候顺风,张个满帆,只顾往前驶去,好不畅快。没有想到去时容易,回来时很难。当时夏桀、商纣,尊贵成为天子时,夏桀也难免藏身在南巢,纣王也被杀头,悬挂太白旗。夏桀、商纣有什么罪过?也无非靠着高贵欺负下贱,仗着强大欺凌弱小,总说不过是仗着权力而已。假如夏桀、商纣是个平民老百姓,他们还会制造了这么多的罪恶,招致痛苦的报应吗?所以说“势不可使尽”(权力不可全不用完)。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
(爱惜衣服有衣服穿,爱惜食物有食物吃,人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是福没有了,才死亡)
晋时大富翁石崇,与皇帝的舅父王恺斗富,用酒洗锅子,用蜡烛代替木柴。锦制屏幕大到五十里,厕所间皆用绫罗帷帐,香气袭人。跟随的家僮,都穿防火石绵织成的衣服,一件衣服价值千金。买一个妾,花珍珠一百斗。但最后死在赵王司马伦之手,身首异处。此是享福太超过的报应。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时,人家只错了分文而己,满脸带着笑容不说。却没有想到小卖卖若少了几分文钱,一家都不能吃饱饭,我贪这些小便宜,有何用处?从前的人有一首占便宜的诗吟: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
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
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
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
你依此誓时,我死在你后;
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
(我的被加在你的被上,你的毛毡盖在我的毛毡上,你若有钱,我们共同使用,我如果没有钱,用你的钱,上山时你扶我的脚,下山时我靠着你的肩膀。
我有孩子时,他做你的女婿,你有女儿时,她陪我睡觉。你依照这个誓言去做时,我死在你后面,我违背此誓言时,你死在我的后面。)
若依照这诗去做,人人都要这样占便宜,但谁是呆子呢?就这样双手被绑住手,退让吗?即使一时得利,冥冥之中,暗地里,也会损福折寿,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佛家劝化世人,吃一分亏,享受无量的福。有诗为证: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过心时闷闷忧。
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得便宜的时候,喜悦快乐,受到挫折时心里忧郁不快乐。不占人家的便宜,也不会损失什么?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但也没有什么可忧愁的!)
前面所说的三句话都是有道理,但那聪明二字,是人求之不得的,因此如何说聪明不可用尽呢?
天下的事,大底都是无穷尽。天下的书,读也读不完。天下的道,研究也研究不完。宁可聪明的装胡涂,也不可因聪明而胡涂无知。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胡涂一时。留下美丽如花般的一段话,传与后生晚辈,仗着才能夸耀自己的话题。那第一聪明的是谁?
吟诗作赋般股会,打浑猜谜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吟诗作赋样样都会,捉弄人、猜谜样样精通。
不是孔子在降临世间,也是颜回投胎出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有一名书生,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明巧妙,看过了就会背诵,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风流,胜过曹植的敏捷。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王安石重视他的才能。东坡自恃聪明,颇多冷言冷语讥讽的话。王安石因为写《字说》的书,一字解释成一个意思。偶然讨论到「东坡」的「坡」字,是从「土」从「皮」,说「坡」是「土之皮」。东坡笑道:「如宰相所说,滑字就是水之骨也。」,一天,王安石又讨论到「鲵」字,从鱼从儿,合起来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是蚕,古人创造文字,一定不是没有意义的乱造。东坡拱手进言:「鸠字的九鸟,可知它的来历吗?」王安石以为苏东坡知道,究很高兴请教。东坡笑道:「《毛诗》说:『鸠在桑树啼叫,有七个孩子。』因此连父母,总共有九个。」
荆公沉默无语,但讨厌他说话轻薄,贬官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是非是因为多说话,烦恼都是聪明遭到耻辱的。)
苏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回京都,居住在大相国寺内。想当时因得罪王安石,自己招引耻辱。常言道:「在还没去朝见天子,先来拜访宰相。」吩咐左右准备好自己的职位和拜访的帖子,骑着马来到王丞相府。离相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前往。见相府门前的多位传话差役官,他们纷纷站立。东坡举手同道:「各位,老太师是否在厅内?」守门的官员上前答道:「老爷现在白天在睡觉还妹没醒来,暂时请在门房中稍坐休息。」侍从拿了一个可以折迭的轻便椅子,放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不多时,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龄二十岁,戴棕梠毛编制的礼帽,穿青色的绢衣,得意洋洋,.,潇洒从相府台阶走下来。众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走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刚才走出来是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
苏东坡记得王安石书房中,有个宠幸的人叫徐伦,三年前还未到二十岁。现在虽然已经二十岁。面貌仍然和以前一样,就叫从人:「既然是徐掌家,就给我赶去,快请他回来。」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旁边,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随身侍候的仆人。苏老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说。」
徐伦问:「可是长胡须的苏爷?」从人道:「正是。」苏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日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去。从人先到门房,回府覆徐掌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有意要跪下去,苏东坡用手搀住。这位徐伦在相府中,内掌书房,外面负责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的事,他们知会徐伦,都准备礼物,呈上帖子,等通报,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走动,徐伦自小以书房听侯使唤,职位是烹茶,苏东坡就像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东坡却顾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的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熟识的朋友在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爷到东书房,请他坐下,命令童儿烹好茶伺候,说:「回报苏老爷,小的奉老爷的遣差,前往皇上的医院取药,不能在此侍候,该如何是好?」
东坡道:「就去做你的事罢!」徐伦去后,苏东坡见四面墙壁的书橱关闭紧锁,桌子上只有笔和砚台,没有别的东西。东坡打开砚盒,看了砚台当中低洼的地方,是一个绿色广东省端溪的上品砚台,甚有神采。砚上的余墨未干。刚要盖上盒子,忽见砚盒下露出纸角。东坡拿起砚盒一看,乃是一张白色的笺纸,迭做两折。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是王安石的笔迹,标题是《咏菊)。
东坡笑道:「士别三日,另眼相待。当年我曾在京城作官时,这人下笔数千言,不加思索。三年后,就不同了。他的才华已经江郎才尽了,两句诗都写不完。」
念了一遍,说:「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秋风昨夜吹过园林,把菊花吹得掉落在地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熏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熏、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起,梧桐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自己不能停止。因此举起笔沾上墨水,依诗的语调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秋花的凋零和春花的凋零不一样,说来给诗人仔细的吟诵。)
他写了就写了,但东坡又起羞惭的心,想:「如果宰相到书房来,看见了此诗,我当面说讽刺的话,不像是晚辈应该说的,欲待抽去以灭迹,但又恐王安石寻诗不见,带累徐伦。」
想抽走也不妥当,只得仍将诗稿折迭,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盒,步出书房。到大门口,取出职位和拜访的帖子,交给守门官吏瞩付道:「老太师出大厅时,请通禀一声,说苏东坡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还没有将上奏皇上的文表准备好。明日早朝上走奏表章后,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去了。
不多时,王安石走出大厅。守门官吏虽蒙苏东坡的瞩付,但没有将礼物送上,那个传话的人,只将苏东坡的职务和请帖送上。王安石只当是例行的拜访,就没有打开观看,心里只记着菊花诗的二句未完韵。恰好徐伦从皇上医院取药回来,王安石叫徐伦送到东书房,王安石也随后走进来。坐下后,拿起砚盒,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刚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老爷伺拜访老爷,曾到。」
王安石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说自己才疏学浅,敢来讥讪我!明日早朝,奏过皇上,将他削职为平民。」又想道:「且慢,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这也怪他不得!」就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只看黄州府,余官都有,只缺少个「团练副使」,王安石暗记在心。命令徐伦将诗稿贴于书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皇上,说苏轼才力不及,降官为黄州团练副使。天下的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人任命,各自都觉得是应该的。只有东坡心中不服,心里明知王安石是为改诗,而发怒的,他公报私仇,但没奈何,也只得谢恩。
在下朝的地方刚要要卸下朝服,随侍的仆人。禀道:「丞相爷出朝了。」苏东坡出去拱手致意。王安石在轿子里举手道:「下午,老夫有一餐饭会。」苏东坡领命。回到居处,写信,要湖州跟官的侍从,和管家,回去接取家眷到黄州相会。
中午过后,苏东坡穿上朴素的衣服和腰带,带上绑一只牛角,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职务的帖子,乘马来见丞相。门吏通报,王安石吩咐请进到大厅拜见。王安石侍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王安石开言道:「苏东坡你贬官去黄州,是皇上的意思,我也爱莫能助。你不要莫错怪老夫?」苏东坡道:「我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恨老师!」
王安石笑道:「东坡你的大才,学问哪里会不够!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
东坡看遍万卷书,才能压过千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蒙老太师的指教。」心下愈加不服。王安石为人非常节俭,菜不过四盘,酒不过三杯,饭不超过一碗。东坡吃罢告辞了,荆公送到屋檐下公告牌的前面,拉住东坡的手道:「我幼年在灯窗之下读了十年,染上一种疾病,老年时复发,皇家医院说是哮喘,口干唇燥,胸痛烦热,痰块很难咯出的病症。虽然服药,很难除根。必须用江苏宜兴的阳羡茶,方能治好。现在有江苏宜兴的进贡阳羡茶,圣上就赐给我。老夫问皇家医院如何烹服,医院的医官说须用瞿塘中的峡水。瞿塘在四川,我几次想派人去取,都不方便,又恐怕所派的人不用心。四川是你的故乡,如果在你的眷属往来故乡时,顺便将瞿塘中的峡水,携一瓮寄给我,则我晚年的寿命,都是你东坡所赐的。」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赶到黄州道。
黄州合府的官员知苏东坡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又是翰林谪官,于是出城门远迎。苏东坡选个良时吉日,去上任。过一个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四川的客人陈季常为友。二人经常登山玩水,饮酒赋诗,至于军务民情,一点都不谈。
光阴迅速,快到一年。九月九日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停,东坡独自坐在书房,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棵,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
双脚还没有走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季常同往后园看菊。到了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吓得东坡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陈季常问道:「东坡你看见菊花落瓣,为什么那么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只见此花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年在王安石相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以为是王安石错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将我贬官到黄州,原来是要我看菊花也」
陈季常笑道:
「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广泛知道世界的事情,不要随便开口,即使知道在人前只要点头就好。假若连点头都不点,一生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苏东坡道:「我刚被贬官时,只知道王安石恨我揭开他的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是对了,我倒错了。真知灼见的,尚且有误,何况没有经历过的人!我们应该确实记住,不可轻易说人家短处、讥笑人家,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
苏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仆人报导:「黄州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吩咐:「辞了他罢。」
这天,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第二天,苏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大守,马公出堂迎接。当时黄州府没有迎宾馆,就在衙门的后厅分宾主而坐。茶罢,苏东坡说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的事,得罪王安石。马太守微笑道:「我刚到这里时,也不知黄州菊花会落瓣。亲见一次,才相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的见识。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再拜见太师赔罪一番,必然由生气转为高兴。」
苏东坡道:「我也想要去,但找不到借口。」
大守道:「我们将来有一件事可进京城,只是不敢轻劳你。」
苏东坡问何事,太守道:「照规矩,冬至节一定要宋贺表到京城,但缺少一名进城的官员。学士大人若不嫌弃,藉由进表为的理由,到京也好。」
东坡道:「承蒙大人的关心,我愿意前往。」
太守道:「这个表章,只好借重学士的大笔了。」
东坡应允。
苏东坡别了马太守回到家里,想起宰相嘱咐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也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随便胡说的罪。但此事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现在夫人身体不好,思想家乡。既然承蒙太守公的美意,不如告假亲自送家眷还乡,并取得瞿塘中的峡水,两全其美。黄州至眉州,一水之隔,顺路从瞿塘三峡经过。瞿塘哪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艳预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所以总叫做瞿塘三峡。
浙三峡友七百里,两岸高山连绵不绝,没有一点中断的地方,重重的悬崖,层层的峭壁,遮蔽上天和太阳。
风没有分南风或北风,只有上、下的区别。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的路程,夔州刚好在中间。东坡心里打算:「如果走水路,送家眷直接到眉州,往回将近万里,又把上京送贺冬表的事担误了。我如今有个方法,叫做公私两全。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己回去。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的水,转回黄州,再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全吗?」
计划已定,对夫人把详细情况说给她听,就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仆人,全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付得力的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
东坡找到江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艳预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因水涨满,石头淹没的时候,船夫选不知到要走的路,故又叫「犹豫堆。」俗谚吟: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犹豫堆像大象一样大时,水位太低王往上的因水位太低,极易触礁,因此不能往上行;犹豫堆像大马一样大时,水位高涨急流,稍微有闪失,下行的船也容易触礁,因此不能下行。)
苏东坡在九月九日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这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往上行驶,船走得很慢,顺流而下,却走得很快。
苏东坡来时因为水开始上涨,船行驶较慢,所以弃船从陆地。回来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
苏东坡看见那峭壁有七、八尺高,波浪汹涌,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果没有做成。因为连日人员疲惫,坐在椅子上构考,不料却睡着了,不曾分付得船员打水。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吩咐:「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
船员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好像瀑布,船好像射出的箭。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只能几里,很难用力行船。」
苏东坡沉思半天,问:「这地方可以停船吗,有居民吗?」
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而这里已到归峡,山水的地势,比较平稳,崖上没有走多少路,就有市井街道。」
东坡叫把船停止,吩咐船老大:「你上崖去看,如有年长懂事的居民,叫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船老大领命后。登崖不久,带一个老人上船,他说是居民,向苏东坡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说:「我是过路的官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的关系,我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
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的水流到中峡,中峡的水流到下峡,昼夜不断。是相同的水,难分好坏。」
东坡暗想道:「王宰相顽固而不知变通。三峡相连,水都是一样,为什么一定要中峡的水?」叫仆人照官价给老百姓买个干净的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船员将下峡的水装满满的一瓮,用柔皮纸封固,在瓮上亲手签名画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写好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东坡的大才。资表官就选定苏轼,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写了资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宿在大相国寺内。天色还很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王安石。王安石正在闲坐,听到官府的差役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王安石笑道:「已经一年了」吩咐守门官:「出去,请他到东书房相见。」
守门官领命,王安石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使人看不清楚。亲手于瓶中,取出拂尘将尘埃拂去,好像和去年一样。王安石端正坐在书房。却说守门官拖延了半天,才去请苏爷。苏东坡听说在东书房相见,想起是改诗的地方,羞惭而脸红,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王安石下拜。王安石用手扶道:「不在大厅相见,是想到你路途遥远,遭受风霜之苦,不要过份劳累。」命童儿拿出座椅,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王安石用拂尘往左一指道:「东坡,可见光阴迅速,去年作的诗,又经过一载了!」东坡起身拜伏在地,王安石用手扶住道:「东坡为什么?」东坡道:「晚生甘愿认罪了!」
王安石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苏东坡道:「是。」王安石道:「眼中未看过这种花,也怪不得你苏东坡!」苏东坡道:「晚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宽弘大量。」茶罢,王安石问道:「我托你带的瞿塘中峡水,可有吗?」东坡道:「带来放在府外」
王安石命差使的小吏两人,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制的小杓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些放在里面。等待水沸腾像螃蟹眼睛的气泡、急取阳羡茶起倒入,其茶色很久才看到。王安石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王安石道:「是中峡吗?
东坡道:「正是。」王安石笑道:「又来欺骗我了!此乃是下峡之水,如何假名是中峡之水?」东坡大惊,讲当地的人说:「三峡相连,水都一样,晚生误听了,相信了,实在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
王安石道:「读书人不可胡说八道,须经过细心考证。我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敢在诗中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水缓急相半。太医院宫乃明医,知老夫乃胃的中部有症状,故须用中峡水引导药物到患病的部位。此水烹阳羡茶,若是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天才见,故知是下峡之水。」东坡站起来谢罪。
王安石道:「没有什么大罪过!都因为你过于聪明,以致这样的疏忽。我今日偶然无事,幸你来了。一向相处,尚不知你的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量力,要考你一考。」
苏东坡欣然答道:「晚生请老师出题。」
王安石道:「且慢!老夫若忽然考你,只说老夫仗势是长辈。你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
东坡鞠躬道:「晚生怎么敢?」王安石道:「东坡你既然,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越分妄为。也罢,让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共二十四橱,书皆积满。老夫任凭你在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我若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
苏东坡暗想道:「这个老家伙思想言行很不实际,难道把这些书都记在腹内?纵然如此,但我不好去意思去考他。」
便答道:「这个晚生不敢!」
王安石道:「咳!『恭敬不如从命』你照着做!」
东坡耍诈,只拣尘灰多处,想是长久不看的书,大概已经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看那些没有签注的,打开,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如意郎君平安快乐吗?)」王安石接着道:「窃已啖之矣。(我已吃了)对吗?」
苏东坡道:「正是。」
王安石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
苏东坡不曾看书上的细节。暗想:「唐朝的人讥笑武则天,曾称呼薛敖曹为如意郎君。或者这是武则天向薛敖曹派来的人问候的话,才有这句话。只是下文说,『窃己啖之矣』,文理却接不上来。」
沉思了一会,又想道:「不要再惹这老头儿。千句假话,不如一句实话。」
于是答应道:「晚生不知。」
王安石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未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穴的数丈深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会变化,时常化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稍不如她意,就将美男子司尸失亡。后来有一人姓刘名玺,善于男女闺房采阴补阳的方法,他入山采药,被二妖掳去。夜晚求欢,刘玺用进阳火退阴符的工夫,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如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如出山,则大狐亦如之。每日有成就,每月有进步。并无忌惮,酒后,露出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因此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男女欢乐,不如她的祈望。小狐大怒,生吃刘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吗?」小狐答道:「我已将他吃了。」二狐于是互相追逐,满山喊叫。樵夫偷听到,于是将详细情形记下,记于“汉末全书”。东坡你想未读过?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王安石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也要回请,也要考东坡一考。东坡不要舍不得受教!」东坡道:「求老太师的命题普通简单。」
王安石道:「考别件事,又说老夫为难。久闻东坡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你的妙才。」于是命童儿取纸笔过来。王安石写出一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东坡虽是妙才,但这对子出得古怪,一时对不出来,露出羞愧的脸色,面皮通红了。王安石问道:「东坡你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
东坡道:「此是顺便必走的路。」
王安石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路,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都有佛殿僧房,想东坡你都曾游览过?」
东坡答道:「是。」王安石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你来对。」苏州对子的上句是:『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子的上句是:『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王安石晓得苏东坡受了些挫折,但始终爱惜他的才华。明天上奏神宗皇帝,回复他翰林学士的职位。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次被王安石屈辱。何况不如东坡才华的人!因此作此诗警戒世人吟: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项托曾经是孔子的老师,王安石反而讥笑苏东坡。
作人最重要的是好好谦虚,学问广大无边,没有学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