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與神話  2013-03-28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江銘輝 五夢網

本文翻譯至明朝的三言二拍馮夢龍、淩蒙初原著)

  
圖:蘇東坡(左)與王安石(右)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
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海鱉曾經哄騙井內的青蛙,大鵬鳥張開翅膀環繞天邊。強中更有強中手,不要在人們前面表現驕傲,自己誇獎自己)
 
這四句詩是奉勸世間的人對能力、學問、才力、職位等條件不如自己的人,不要表現驕傲。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自滿,就會遭到損害,自謙,就會受到好處。)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就是“勢不可使盡” ,“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伯,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的潮水峰浪,也有平景靜下來的時候。急流的水灘,波浪洶湧,趁著這時候順風,張個滿帆,只顧往前駛去,好不暢快。沒有想到去時容易,回來時很難。當時夏桀、商紂,尊貴成為天子時,夏桀也難免藏身在南巢,紂王也被殺頭,懸掛太白旗。夏桀、商紂有什麼罪過?也無非靠著高貴欺負下賤,仗著強大欺淩弱小,總說不過是仗著權力而已。假如夏桀、商紂是個平民老百姓,他們還會製造了這麼多的罪惡,招致痛苦的報應嗎?所以說“勢不可使盡”(權力不可全不用完)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
(愛惜衣服有衣服穿,愛惜食物有食物吃,人不會年紀輕輕就死了,是福沒有了,才死亡)
晉時大富翁石崇,與皇帝的舅父王愷鬥富,用酒洗鍋子,用蠟燭代替木柴。錦製屏幕大到五十里,廁所間皆用綾羅帷帳,香氣襲人。跟隨的家僮,都穿防火石綿織成的衣服,一件衣服價值千金。買一個妾,花珍珠一百斗。但最後死在趙王司馬倫之手,身首異處。此是享福太超過的報應。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時,人家只錯了分文而己,滿臉帶著笑容不說。卻沒有想到小賣賣若少了幾分文錢,一家都不能吃飽飯,我貪這些小便宜,有何用處?從前的人有一首佔便宜的詩吟:
 
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
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
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
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
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
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我的被加在你的被上,你的毛氈蓋在我的毛氈上,你若有錢,我們共同使用,我如果沒有錢,用你的錢,上山時你扶我的腳,下山時我靠著你的肩膀。
我有孩子時,他做你的女婿,你有女兒時,她陪我睡覺。你依照這個誓言去做時,我死在你後面,我違背此誓言時,你死在我的後面。)
 
若依照這詩去做,人人都要這樣佔便宜,但誰是呆子呢?就這樣雙手被綁住手,退讓嗎?即使一時得利,冥冥之中,暗地裡,也會損福折壽,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享受無量的福。有詩為證:
 
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
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得便宜的時候,喜悅快樂,受到挫折時心裡憂鬱不快樂。不佔人家的便宜,也不會損失什麼?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但也沒有什麼可憂愁的!)
 
前面所說的三句話都是有道理,但那聰明二字,是人求之不得的,因此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呢?
 
天下的事,大底都是無窮盡。天下的書,讀也讀不完。天下的道,研究也研究不完。甯可聰明的裝糊塗,也不可因聰明而糊塗無知。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糊塗一時。留下美麗如花般的一段話,傳與後生晚輩,仗著才能誇耀自己的話題。那第一聰明的是誰?
 
吟詩作賦般股會,打渾猜謎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吟詩作賦樣樣都會,捉弄人、猜謎樣樣精通。
不是孔子在降臨世間,也是顏回投胎出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書生,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此人天資高明巧妙,看過了就會背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風流,勝過曹植的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王安石重視他的才能。東坡自恃聰明,頗多冷言冷語譏諷的話。王安石因為寫《字說》的書,一字解釋成一個意思。偶然討論到「東坡」的「坡」字,是從「土」從「皮」,說「坡」是「土之皮」。東坡笑道:「如宰相所說,滑字就是水之骨也。」,一天,王安石又討論到「鯢」字,從魚從兒,合起來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蟲是蠶,古人創造文字,一定不是沒有意義的亂造。東坡拱手進言:「鳩字的九鳥,可知它的來歷嗎?」王安石以為蘇東坡知道,究很高興請教。東坡笑道:「《毛詩》說:『鳩在桑樹啼叫,有七個孩子。』因此連父母,總共有九個。」
荊公沉默無語,但討厭他說話輕薄,貶官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是非是因為多說話,煩惱都是聰明遭到恥辱的。)
 
蘇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回京都,居住在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王安石,自己招引恥辱。常言道:「在還沒去朝見天子,先來拜訪宰相。」吩咐左右準備好自己的職位和拜訪的帖子,騎著馬來到王丞相府。離相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前往。見相府門前的多位傳話差役官,他們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同道:「各位,老太師是否在廳內?」守門的官員上前答道:「老爺現在白天在睡覺還妹沒醒來,暫時請在門房中稍坐休息。」侍從拿了一個可以摺疊的輕便椅子,放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齡二十歲,戴棕梠毛編制的禮帽,穿青色的絹衣,得意洋洋,.,瀟灑從相府臺階走下來。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走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剛才走出來是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覆,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
蘇東坡記得王安石書房中,有個寵幸的人叫徐倫,三年前還未到二十歲。現在雖然已經二十歲。面貌仍然和以前一樣,就叫從人:「既然是徐掌家,就給我趕去,快請他回來。」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旁邊,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隨身侍候的僕人。蘇老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
徐倫問:「可是長鬍鬚的蘇爺?」從人道:「正是。」蘇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日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去。從人先到門房,回府覆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有意要跪下去,蘇東坡用手攙住。這位徐倫在相府中,內掌書房,外面負責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的事,他們知會徐倫,都準備禮物,呈上帖子,等通報,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走動,徐倫自小以書房聽侯使喚,職位是烹茶,蘇東坡就像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東坡卻顧全他的體面,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的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熟識的朋友在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請他坐下,命令童兒烹好茶伺候,說:「回報蘇老爺,小的奉老爺的遣差,前往皇上的醫院取藥,不能在此侍候,該如何是好?」
東坡道:「就去做你的事罷!」徐倫去後,蘇東坡見四面牆壁的書櫥關閉緊鎖,桌子上只有筆和硯台,沒有別的東西。東坡打開硯盒,看了硯臺當中低窪的地方,是一個綠色廣東省端溪的上品硯台,甚有神采。硯上的餘墨未乾。剛要蓋上盒子,忽見硯盒下露出紙角。東坡拿起硯盒一看,乃是一張白色的箋紙,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是王安石的筆跡,標題是《詠菊)。
東坡笑道:「士別三日,另眼相待。當年我曾在京城作官時,這人下筆數千言,不加思索。三年後,就不同了。他的才華已經江郎才盡了,兩句詩都寫不完。」
念了一遍,說:「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秋風昨夜吹過園林,把菊花吹得掉落在地上,到處都是金黃色的)
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桐葉飄黃,群芳零落。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興之所發,自己不能停止。因此舉起筆沾上墨水,依詩的語調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秋花的凋零和春花的凋零不一樣,說來給詩人仔細的吟誦。)
他寫了就寫了,但東坡又起羞慚的心,想:「如果宰相到書房來,看見了此詩,我當面說諷刺的話,不像是晚輩應該說的,欲待抽去以滅跡,但又恐王安石尋詩不見,帶累徐倫。」
想抽走也不妥當,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盒,步出書房。到大門口,取出職位和拜訪的帖子,交給守門官吏矚付道:「老太師出大廳時,請通稟一聲,說蘇東坡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還沒有將上奏皇上的文表準備好。明日早朝上走奏表章後,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去了。
不多時,王安石走出大廳。守門官吏雖蒙蘇東坡的矚付,但沒有將禮物送上,那個傳話的人,只將蘇東坡的職務和請帖送上。王安石只當是例行的拜訪,就沒有打開觀看,心裡只記著菊花詩的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皇上醫院取藥回來,王安石叫徐倫送到東書房,王安石也隨後走進來。坐下後,拿起硯盒,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剛才何人到此?」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老爺伺拜訪老爺,曾到。」
王安石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說自己才疏學淺,敢來譏訕我!明日早朝,奏過皇上,將他削職為平民。」又想道:「且慢,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這也怪他不得!」就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只看黃州府,餘官都有,只缺少個「團練副使」,王安石暗記在心。命令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皇上,說蘇軾才力不及,降官為黃州團練副使。天下的官員到京上表章,升降人任命,各自都覺得是應該的。只有東坡心中不服,心裡明知王安石是為改詩,而發怒的,他公報私仇,但沒奈何,也只得謝恩。
在下朝的地方剛要要卸下朝服,隨侍的僕人。稟道:「丞相爺出朝了。」蘇東坡出去拱手致意。王安石在轎子裡舉手道:「下午,老夫有一餐飯會。」蘇東坡領命。回到居處,寫信,要湖州跟官的侍從,和管家,回去接取家眷到黃州相會。
中午過後,蘇東坡穿上樸素的衣服和腰帶,帶上綁一隻牛角,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職務的帖子,乘馬來見丞相。門吏通報,王安石吩咐請進到大廳拜見。王安石侍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王安石開言道:「蘇東坡你貶官去黃州,是皇上的意思,我也愛莫能助。你不要莫錯怪老夫?」蘇東坡道:「我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恨老師!」
王安石笑道:「東坡你的大才,學問哪裡會不夠!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
東坡看遍萬卷書,才能壓過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蒙老太師的指教。」心下愈加不服。王安石為人非常節儉,菜不過四盤,酒不過三杯,飯不超過一碗。東坡吃罷告辭了,荊公送到屋簷下公告牌的前面,拉住東坡的手道:「我幼年在燈窗之下讀了十年,染上一種疾病,老年時復發,皇家醫院說是哮喘,口乾脣燥,胸痛煩熱,痰塊很難咯出的病症。雖然服藥,很難除根。必須用江蘇宜興的陽羨茶,方能治好。現在有江蘇宜興的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給我。老夫問皇家醫院如何烹服,醫院的醫官說須用瞿塘中的峽水。瞿塘在四川,我幾次想派人去取,都不方便,又恐怕所派的人不用心。四川是你的故鄉,如果在你的眷屬往來故鄉時,順便將瞿塘中的峽水,攜一甕寄給我,則我晚年的壽命,都是你東坡所賜的。」東坡領命,回相國寺。次日辭朝出京,星夜趕到黃州道。
黃州合府的官員知蘇東坡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又是翰林謫官,於是出城門遠迎。蘇東坡選個良時吉日,去上任。過一個月之後,家眷方到。東坡在黃州與四川的客人陳季常為友。二人經常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至於軍務民情,一點都不談。
光陰迅速,快到一年。九月九日之後,連日大風,一日風停,東坡獨自坐在書房,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棵,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
雙腳還沒有走動,恰好陳季常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季常同往後園看菊。到了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嚇得東坡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陳季常問道:「東坡你看見菊花落瓣,為什麼那麼驚詫?」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只見此花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年在王安石相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以為是王安石錯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將我貶官到黃州,原來是要我看菊花也」
 
陳季常笑道:
「古人說得好: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
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廣泛知道世界的事情,不要隨便開口,即使知道在人前只要點頭就好。假若連點頭都不點,一生沒有煩惱也沒有憂愁。)
蘇東坡道:「我剛被貶官時,只知道王安石恨我揭開他的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是對了,我倒錯了。真知灼見的,尚且有誤,何況沒有經歷過的人!我們應該確實記住,不可輕易說人家短處、譏笑人家,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
蘇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飲酒間,僕人報導:「黃州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吩咐:「辭了他罷。」
這天,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第二天,蘇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大守,馬公出堂迎接。當時黃州府沒有迎賓館,就在衙門的後廳分賓主而坐。茶罷,蘇東坡說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的事,得罪王安石。馬太守微笑道:「我剛到這裡時,也不知黃州菊花會落瓣。親見一次,才相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的見識。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再拜見太師賠罪一番,必然由生氣轉為高興。」
蘇東坡道:「我也想要去,但找不到藉口。」
大守道:「我們將來有一件事可進京城,只是不敢輕勞你。」
蘇東坡問何事,太守道:「照規矩,冬至節一定要宋賀表到京城,但缺少一名進城的官員。學士大人若不嫌棄,藉由進表為的理由,到京也好。」
東坡道:「承蒙大人的關心,我願意前往。」
太守道:「這個表章,只好借重學士的大筆了。」
東坡應允。
蘇東坡別了馬太守回到家裡,想起宰相囑咐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也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隨便胡說的罪。但此事不可輕易委託他人。現在夫人身體不好,思想家鄉。既然承蒙太守公的美意,不如告假親自送家眷還鄉,並取得瞿塘中的峽水,兩全其美。黃州至眉州,一水之隔,順路從瞿塘三峽經過。瞿塘哪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菱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豔預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叫做瞿塘三峽。
浙三峽友七百里,兩岸高山連綿不絕,沒有一點中斷的地方,重重的懸崖,層層的峭壁,遮蔽上天和太陽。
風沒有分南風或北風,只有上、下的區別。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余里的路程,夔州剛好在中間。東坡心裡打算:「如果走水路,送家眷直接到眉州,往回將近萬里,又把上京送賀冬表的事擔誤了。我如今有個方法,叫做公私兩全。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己回去。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的水,轉回黃州,再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全嗎?」
計畫已定,對夫人把詳細情況說給她聽,就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僕人,全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
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
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付得力的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
東坡找到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豔預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漲滿,石頭淹沒的時候,船夫選不知到要走的路,故又叫「猶豫堆。」俗諺吟: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猶豫堆像大象一樣大時,水位太低王往上的因水位太低,極易觸礁,因此不能往上行;猶豫堆像大馬一樣大時,水位高漲急流,稍微有閃失,下行的船也容易觸礁,因此不能下行。)
蘇東坡在九月九日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又這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往上行駛,船走得很慢,順流而下,卻走得很快。
蘇東坡來時因為水開始上漲,船行駛較慢,所以棄船從陸地。回來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
蘇東坡看見那峭壁有七、八尺高,波浪洶湧,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果沒有做成。因為連日人員疲憊,坐在椅子上構考,不料卻睡著了,不曾分付得船員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東坡吩咐:「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
船員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好像瀑布,船好像射出的箭。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只能幾里,很難用力行船。」
蘇東坡沉思半天,問:「這地方可以停船嗎,有居民嗎?」
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而這裡已到歸峽,山水的地勢,比較平穩,崖上沒有走多少路,就有市井街道。」
東坡叫把船停止,吩咐船老大:「你上崖去看,如有年長懂事的居民,叫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船老大領命後。登崖不久,帶一個老人上船,他說是居民,向蘇東坡叩頭。東坡以美言撫慰,說:「我是過路的官員,與你居民沒有統屬的關係,我要問你一句話。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
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上峽的水流到中峽,中峽的水流到下峽,晝夜不斷。是相同的水,難分好壞。」
東坡暗想道:「王宰相頑固而不知變通。三峽相連,水都是一樣,為什麼一定要中峽的水?」叫僕人照官價給老百姓買個乾淨的磁甕,自己立於船頭,看船員將下峽的水裝滿滿的一甕,用柔皮紙封固,在甕上親手簽名畫押,即刻開船。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夜間寫好賀冬表,送去府中。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東坡的大才。資表官就選定蘇軾,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寫了資文,帶了一甕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宿在大相國寺內。天色還很早,命手下抬了水甕,乘馬到相府來見王安石。王安石正在閒坐,聽到官府的差役通報:「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王安石笑道:「已經一年了」吩咐守門官:「出去,請他到東書房相見。」
守門官領命,王安石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使人看不清楚。親手於瓶中,取出拂塵將塵埃拂去,好像和去年一樣。王安石端正坐在書房。卻說守門官拖延了半天,才去請蘇爺。蘇東坡聽說在東書房相見,想起是改詩的地方,羞慚而臉紅,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王安石下拜。王安石用手扶道:「不在大廳相見,是想到你路途遙遠,遭受風霜之苦,不要過份勞累。」命童兒拿出座椅,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王安石用拂塵往左一指道:「東坡,可見光陰迅速,去年作的詩,又經過一載了!」東坡起身拜伏在地,王安石用手扶住道:「東坡為什麼?」東坡道:「晚生甘願認罪了!」
王安石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蘇東坡道:「是。」王安石道:「眼中未看過這種花,也怪不得你蘇東坡!」蘇東坡道:「晚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寬弘大量。」茶罷,王安石問道:「我託你帶的瞿塘中峽水,可有嗎?」東坡道:「帶來放在府外」
王安石命差使的小吏兩人,將水甕抬進書房。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製的小杓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些放在裡面。等待水沸騰像螃蟹眼睛的氣泡、急取陽羨茶起倒入,其茶色很久才看到。王安石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道:「巫峽。」王安石道:「是中峽嗎?
東坡道:「正是。」王安石笑道:「又來欺騙我了!此乃是下峽之水,如何假名是中峽之水?」東坡大驚,講當地的人說:「三峽相連,水都一樣,晚生誤聽了,相信了,實在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
王安石道:「讀書人不可胡說八道,須經過細心考證。我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敢在詩中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水緩急相半。太醫院宮乃明醫,知老夫乃胃的中部有症狀,故須用中峽水引導藥物到患病的部位。此水烹陽羨茶,若是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天才見,故知是下峽之水。」東坡站起來謝罪。
王安石道:「沒有什麼大罪過!都因為你過於聰明,以致這樣的疏忽。我今日偶然無事,幸你來了。一向相處,尚不知你的學問真正如何?老夫不自量力,要考你一考。」
蘇東坡欣然答道:「晚生請老師出題。」
王安石道:「且慢!老夫若忽然考你,只說老夫仗勢是長輩。你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
東坡鞠躬道:「晚生怎麼敢?」王安石道:「東坡你既然,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越分妄為。也罷,讓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左右共二十四櫥,書皆積滿。老夫任憑你在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我若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
蘇東坡暗想道:「這個老傢伙思想言行很不實際,難道把這些書都記在腹內?縱然如此,但我不好去意思去考他。」
便答道:「這個晚生不敢!」
王安石道:「咳!『恭敬不如從命』你照著做!」
東坡耍詐,只揀塵灰多處,想是長久不看的書,大概已經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看那些沒有簽註的,打開,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如意郎君平安快樂嗎?)」王安石接著道:「竊已啖之矣。(我已吃了)對嗎?」
蘇東坡道:「正是。」
王安石取過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
蘇東坡不曾看書上的細節。暗想:「唐朝的人譏笑武則天,曾稱呼薛敖曹為如意郎君。或者這是武則天向薛敖曹派來的人問候的話,才有這句話。只是下文說,『竊己啖之矣』,文理卻接不上來。」
沉思了一會,又想道:「不要再惹這老頭兒。千句假話,不如一句實話。」
於是答應道:「晚生不知。」
王安石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故事。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穴的數丈深內有九尾狐狸二頭。日久年深,皆會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著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稍不如她意,就將美男子司屍失亡。後來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男女閨房採陰補陽的方法,他入山採藥,被二妖擄去。夜晚求歡,劉璽用進陽火退陰符的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大狐如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小狐如出山,則大狐亦如之。每日有成就,每月有進步。並無忌憚,酒後,露出本形。劉璽有恐怖之心,因此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男女歡樂,不如她的祈望。小狐大怒,生吃劉璽於腹內。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嗎?」小狐答道:「我已將他吃了。」二狐於是互相追逐,滿山喊叫。樵夫偷聽到,於是將詳細情形記下,記於“漢末全書”。東坡你想未讀過?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王安石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老夫也要回請,也要考東坡一考。東坡不要捨不得受教!」東坡道:「求老太師的命題普通簡單。」
王安石道:「考別件事,又說老夫為難。久聞東坡善於作對,今年閏了個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個兩頭春。老夫就將此為題,出句求對,以觀子你的妙才。」於是命童兒取紙筆過來。王安石寫出一對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
東坡雖是妙才,但這對子出得古怪,一時對不出來,露出羞愧的臉色,面皮通紅了。王安石問道:「東坡你從湖州至黃州,可從蘇州潤州經過麼?」
東坡道:「此是順便必走的路。」
王安石道:「蘇州金閶門外,至於虎丘,這一帶路,叫做山塘,約有七里路,其半路名為半塘。潤州古名鐵甕城,臨於大江,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都有佛殿僧房,想東坡你都曾遊覽過?」
東坡答道:「是。」王安石道:「老夫再將蘇、潤二州,各出一對,求你來對。」蘇州對子的上句是:『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潤州對子的上句是:『鐵甕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
東坡思想多時,不能成對,只得謝罪而出。王安石曉得蘇東坡受了些挫折,但始終愛惜他的才華。明天上奏神宗皇帝,回復他翰林學士的職位。
後人評這篇話道:以東坡天才,尚然三次被王安石屈辱。何況不如東坡才華的人!因此作此詩警戒世人吟:
項托曾為孔子師,荊公反把子瞻嗤。
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
(項托曾經是孔子的老師,王安石反而譏笑蘇東坡。

作人最重要的是好好謙虛,學問廣大無邊,沒有學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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