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江銘輝 五夢網
圖:俞伯牙初見鍾子期
本文翻譯自“今古奇觀”明末抱甕老人編的第十九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於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鮑叔牙和管仲曾經分金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這是沒有根據的,誰知道俞伯牙摔琴的故事,現在世上的交往各懷鬼胎,奸詐如鬼,如今我仍然找不到知音,一顆赤誠的心仍空懸在浩蕩蕩蕩的大湖和大海上空。)
古來論交情之深,沒有超過管鮑(管仲和鮑叔牙)了。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人,得利均分,當時管夷吾多取賺到的錢,鮑叔牙不認為他貪,知道他家裡貧窮。後來管夷吾被關在監獄,鮑叔牙為他洗清罪過,推薦他當齊國的宰相。這樣的朋友,才是真正的相知。相知有幾樣特色:恩義和道德相結合,叫知己;二人的心和腹互相映照,謂之知心;志同道合,意氣相投,謂之知音,總歸叫做相知。
今日聽我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
列位前輩們,要聽的,請洗耳聽罷;不要聽的,也不勉強,各隨尊便。正是:
“知音說給知音們聽,不是知音就不要談。”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有名望的大官和權貴,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即今湖廣荊州府。那俞伯牙雖然是楚國人,但官運卻落在晉國,當官至上大夫的職位。因奉晉國國君的命令,來楚國進行友好訪問。俞伯牙爭取這個差使,一來是他是個大才,自知不辱國君的使命;二來順便回家看看鄉裡,一舉兩得。
他當時從陸路至於楚國的都城(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國國君的使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楚國郢都是俞伯牙的故鄉,少不了要去看一看祖墓,會一會親朋好友友。但是雖然如此,但個人有個人的事,俞伯牙身負晉國國君的使命,不敢多作停留。公事辦完,拜辭楚王後。楚王贈送黃金彩緞,四馬拉的高蓋豪華馬車。俞伯牙離開楚國有十二年了,想多看故國的江山美景,盡情觀賞,於是想從水路繞大彎回晉國。於是造假稟奏楚王道:「我不幸有些疾病,不能長途坐車騎馬奔馳。請求借給握我船隻,以便就醫與吃藥。」
楚王允許他的稟奏,命水軍撥二隻大船,一正一副。正船全部坐著晉國的來使,副船晉國安頓的僕從行李,二隻船都是以木蘭樹製成的船槳,槳的上面彩繪圖案,華美的織錦帷帳,高大的船帆,非常齊整。楚國的臣子一直送到江頭而別。
俞伯牙只因為遊覽奇山異水、名勝古蹟,不顧路途遙遠。俞伯牙是風流才子,那江山的美景,正投入他的懷抱。張開一張風帆,迎面越過千層的碧浪,看不盡的遠山青翠重疊的樹林,清澈的遠水。不到一天,船就走到漢陽江口。時間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的晚上,忽然狂風大浪,大雨如注。船隻不能前進,停在山崖之下。不多時,風平浪靜,雨停止了,雲散開了,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的月亮,亮光有平常的二倍。俞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說:「看我撥琴,彈一曲,來消遣我的情趣。」童子焚香完罷,捧著琴袋放在桌上。俞伯牙打開琴袋拿出琴,在調整琴調後,彈出一曲。曲還沒有彈完,手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船頭問:「這隻船所在是甚麼地方?」船頭的人答道:「因突然有風雨,停泊在山腳之下,山上雖然有些草樹,但並無人家。」
俞伯牙驚訝,想道:「是座荒山。如果是有人居住的城市、村莊,或是聰明好學的人,偷聽我的彈琴,所以琴聲忽然變了,才有弦斷的徵兆。可是,這荒山下,哪會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派來的刺客;不然,也是賊盜在這裡等待三更半夜,上船劫我財物。」於是叫左右:「給我上崖搜檢一番,一定有人,他不在樹陰深暗的地方,一定在在蘆葦叢裡。」
左右聽到命令,就叫了眾僕人,正想搭跳登崖上時,忽聽到崖上有人答應道:「船中的大人,不要懷疑。我並不是什麼盜賊之流,是一個樵夫。因砍柴回家較晚,正好碰到突然的狂風大雨,所穿的簑衣抵擋讀不住大風雨,躲在山崖上的巨石旁邊。聽大人彈琴,暫時停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砍柴的人,也敢稱“聽琴”二個字!」這話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不計較了。就叫左右任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說錯了!難到沒有聽過“十來家的小地方,裡面也必有講忠信的人。””主人是一位有品德的君子,那麼登門拜訪的客人也是君子。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彈琴的人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許真的是個會聽琴的人,也說不定。因此止住左右不要騷擾它,走到艙門,由生氣轉為高興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然會聽琴,站在那裡這麼久,可知道我剛才所彈的是什麼曲子?」那人道:「我如果不懂,也就不來聽琴了。剛才大人所彈的,是孔子歎顏回,將歌詞譜入琴聲。這個詞吟:『可惜顏回命早亡,教人想到鬢髮都白了。只因為居住在陋巷,刻苦用簞吃飯,用瓢喝水,覺得非常快樂。??彈到這裡,就琴弦就斷了,不再彈出第四句來,我也還記得第四句應該是:留得賢名萬古流芳。』」伯牙聽了大笑道:「先生果然不是凡夫俗子,隔著山崖那麼遠,難以對答。」於是命令左右說:「跳登過去,接那人下來,請那位先生到船上和我仔細談談。」
左右將此人接上船,果然是個樵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斧頭,腳穿草鞋。手下人哪裡知道言談的好與壞,看見是個樵夫,就用輕視的眼光看人,説:「喂!樵夫下艙去吧,見我老爺就要叩頭,他問你甚麼話,要小心應答。他官官作很大哩!」樵夫卻是個有風趣的人,他道:「各位不要那麼粗魯,待我整理衣服相見。」他摘下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下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腰帶繫著腰,露出下截的布褲。這時他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斧頭,都妥當放在艙門之外。脫下草鞋,確實除去泥水,再穿上,步入艙內。
官艙內的桌上,燈燭明亮。樵夫深深作揖但不下跪,道:「我向大人行禮了。」俞伯牙是晉國的大臣,眼光中那有把身穿兩截衣服(上衣和褲子)的平民看在眼裡。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但既請下船,又不好罵他回去。俞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旁邊的童子。童子取一張沒有椅背的椅子放在下方。俞伯牙一點接待客人的禮貌都沒有,把嘴巴鼓起向樵夫道:「你且坐了。」你我這樣的稱乎,怠慢可以知道。那樵夫也直截了當就坐下。
俞伯牙見他不客氣就坐下,有些責怪的意思,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叫手下端茶。默坐很久,很奇怪的問道:「剛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
俞伯牙問:「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彈這琴有甚好處?」
正問之時,船伕來稟話:「現在風順了,月明像白天一樣,可以開船。」俞伯牙吩咐:「且慢些開!」樵夫道:「承蒙大人向我詢問,我若講了一大堆話,怕耽誤順風開船的好時光。」俞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的性質。若講得有理,就是官不做,也不是大事情,更何況只有旅途時間的快慢罷了!」
樵夫道:「既然如此,我才敢越分妄談。這琴是伏羲氏所造,梧桐樹它吸收五大行星的精華,鳳凰來舞,儀表非凡,飛降梧桐樹。鳳是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甘泉不飲。伏羲氏知梧桐是樹中的良材,它吸收奪造化的精氣,它所製造的琴,堪稱為幽雅樂器,於是叫人砍伐。該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砍成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敲擊,聲音太清,以因為太輕,丟掉它。取最下一段敲擊,聲音太濁,因為太重,也丟掉它。取中間這敲擊它,其聲清濁互相助益,輕重適當。送到長流的水中,浸了七十二天,按一年分成七十二氣候的數目,取出,在沒有陽光的地方晾乾後,選良時吉日,請技術高超的匠師「劉子奇」製成樂器。這是仙境瑤池的樂器,故名瑤琴。它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按照八節,前面闊八寸,;按照四時,後面闊四寸;按照兩儀,厚二寸。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微,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徽、羽。堯舜時彈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
瑤琴原本五弦,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羑裡,哀悼他的兒子伯邑考,添弦一根,變成六弦,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再添弦一根,成為七弦,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徽、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見他對答如流,恐怕是背誦書本得來,又想道:「就是背誦書本,也是他了不起。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像先前你、我的稱呼了,伯牙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子在室內談琴時,顏回從自面進入,聞琴中有怨恨或不平的聲音,疑有喜貪殺(歡殺戮)的意圖,責怪問他,孔子說:『吾剛才彈琴,看見貓正要捕捉老鼠,我希望貓抓到它,又恐恐怕沒抓到。這就是貪殺之意,於是表現在弦琴上面。』從此可知到聖門的音樂道理,是多麼微妙。假如我彈琴。心中有所想,足下能聞而知嗎?」
樵夫道:「《毛詩》吟:『別人有什麽心思,我能揣測到。』大人彈完琴,我憑心猜測。若猜不到時,大人休要見罪我。」
伯牙將弦重整,沉思半天。想到高山,撫琴一撥。樵夫贊道:「美妙,壯麗啊!大人的心嚮往巍巍的高山!」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彈,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妙,浩浩蕩蕩阿!你的心好像奔騰的流水!」只這兩句,道盡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起來,與樵夫行主人、賓客的禮節,連呼:「失敬!失敬!石中居然藏有美玉,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身體向前微傾、敬意答說:「我姓鍾,名徽,字子期。」俞伯牙拱手道:「是鐘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在哪裡做官?」俞伯牙道:「我叫俞瑞,在晉國做官,因與貴國修好而來。」鍾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以主人相陪,命童子點茶。喝茶完,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著飲酒時閒談,不要嫌怠慢不恭。」子期說:「不敢。」
童子拿走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俞伯牙開言又問:「先生的聲口是楚國人,但不知住在何處?」鍾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我居住的地方。」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技能怎麼樣?」鍾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俞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我也不該隨便說,像先生這等才能,為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朝庭,傳垂於史籍;卻懷抱著志願住在深林說水泉,做樵夫、牧人混日子,和花草樹木同生共死?我為先生可惜也。」
鍾子期道:「實在不能隱瞞,我家裡上有年邁的父母親二人,但下無兄弟可幫助,砍材過日子,以侍奉父母的晚年。雖位給我做到三公的高官,來換去取扶養我父母親一天的責任,我也不忍心。」
俞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互相敬酒了一會兒。鐘子期受寵受辱都不感到驚訝,俞伯牙更加喜歡。他又問鍾子期:「年紀多大?」
鐘子期道:「二十有七歲。」俞伯牙道:「我多了十歲,你若不見棄,我們結為兄弟,才不辜負我們是知音和情投意合的朋友。」
子期笑道:「大人話說錯了!大人是大國的高官,我徽賤是窮鄉一個低賤的人,怎敢高攀,曲屈辱你降格相就。」
俞伯牙道:「我相識滿天下,但知心沒有多少人?我一生辛苦忙碌,能夠和你結拜為兄弟,實在是生平得的萬幸。如果以富貴貧賤做區分,你把我俞伯牙看成什麼人呢!」
於是命令童子重添爐火,再點燃好的香,就船艙中與鐘子期頂禮八拜。俞伯牙年長為兄,鍾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不論生死,永不相違。拜罷,又命令取燒酒再喝。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酒杯和筷子,鐘子期坐在下方,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志氣相同的客人來訪問,心裡輕鬆愉快,不覺得厭煩。對自己內心瞭解的人說的話會很長很中肯。)
談論正濃時,不覺月亮光芒漸漸暗了,星星逐漸沒有了,東方開始亮了。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帳篷和繩索,整備開船。鍾子期起身告辭,俞伯牙捧一杯酒遞與鍾子期,握鍾子期的手,歎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什麼這麼晚,卻分別這麼早!」鐘子期聽了,不覺淚珠滴在杯中。鍾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俞伯牙。二人各自眷戀不捨。俞伯牙道:「愚兄餘情未完,想邀請賢弟同船再走數天,不知好嗎?」鍾子期道:「不是小弟不能相隨。因為有二個年邁的父母親,父母在,兒子不遠遊。」俞伯牙道:「既然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訴二位親長,到晉陽來看愚兄,這就是“游必有方”了。」鐘子期道:「小弟不敢輕易答應而沒有信用,答應了賢兄,就應該去赴約。萬一稟命二位親長,他們不准,使仁兄在數千里之外盼望,小弟的罪更大了。」
俞伯牙道:「賢弟真是所謂的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
鍾子期道:「仁兄明年什麼時候到?小弟好伺候尊駕。」
俞伯牙扳著手指頭數著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中秋節的前後五、六日去訪問。若過了八月十九日,最晚到八月底,八、九月交接時,我還沒有到,就是爽約,不配作為君子。」
叫童子:「分付文書官,將鐘賢弟所居的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鍾子期道:「既然如此,小弟明年中秋前後五、六日,準時在江邊等待恭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
伯牙道:「賢弟暫時不要走。」命童子取黃金二枚,不用封帖,雙手捧著道:「賢弟,這些薄禮,權充為二位親長人吃喝的費用。自家兄弟,不要覺得禮輕。」
鍾子期不敢推辭,隨即收下,再拜告別,二人灑淚而別,鍾子期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斧頭於腰間,用手攀登上崖。站在在崖上,直到俞伯牙的船看不到蹤影。
不提鐘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擊鼓開船,一路上江河與山嶽的美景,沒有心情觀賞,心心念念的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走了幾天,離開船隻登到岸上。經過的地方,知道是晉國上大夫,不敢怠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復了晉王到楚國的使命,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俞伯牙心頭懷念鐘子期,沒有一天忘記。想到中秋節快到了,向晉王上奏,請假還鄉。晉王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算繞大圈,從水路行走。下船之後,吩咐船員,每到一個河灣停船的地方,就來通報地名。事情很湊巧,剛剛到八月十五日晚上,船員稟覆,此去離馬安山不遠。
俞伯牙彷彿還認得去年停船與鍾子期相會的地方。吩咐船員,將船停靠,將錨投入水中,使船停泊,將木頭釘於崖邊。這個晚上天氣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紅色窗簾。
俞伯牙命令童子將窗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向天觀賞北斗七星。水的底,天的中心,萬裡模模糊糊,一片無邊無際,照得像白天一樣。想到去年與知己相逢,雨停止了月明出來了。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在江邊相候,為什麼完全無蹤影,難道忘記了約束?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知道了。江邊來往的船隻很多,我今日坐的船,不是去年的船了。吾弟在心急的時候,哪裡能認出來?去年我原為彈琴驚動知音。今夜我仍將瑤琴彈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
就命令童子取琴桌妥當放在船頭,焚了香擺設座位。伯牙打開琴袋,調弦整琴弦,才再調整音律,調到「商」時,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彈說:「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甯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就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俞伯牙一夜睡不著,真是巴望天明但老天遲遲不天明,盼望天亮但天偏偏不亮。看看月亮的影子已離開了窗簾,太陽出現在山頭。俞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令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古代二十兩或二十四兩為「一鎰」)帶去,心裡想:「如果吾弟居喪,可為喪禮。」就用腳力登上崖上,走到砍柴人走的小道,再走約不到十幾裡,出了一谷口,伯牙站著。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走了?」俞伯牙道:「山分南、北,路有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可走。我們怎麼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呢?等個認識路的人,問個明白,才能再走。」
俞伯牙就石上稍微休息,童兒後退站在後邊。不多時,左手的路上來了一位老人,他兩頰上的鬍鬚白得像玉絲,頭髮由銀絲編結而成,鬥箬的帽子,鄉野人家的衣服,左手拿一根藤杖,右手攜一個竹籃,正慢慢走過來。俞伯牙起身整理衣服,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俞伯牙道:「請問兩條路,那一條路,是通往集賢村去的?」
老者道:「那兩條路的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二條路合計三十裡長。先生從山谷出來,正是站在中間。東去十五裡,西去也是十五裡。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俞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俞伯牙這才沈思,那老者道:「先生這等沉思,一定那說告訴路的人,沒有將上、下集賢村說清楚,只總說是集賢村,教先生沒處去尋找了。」
俞伯牙道:「便是。」
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只有一、二十家住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的人。老夫在這山裡,住了好幾年,正是「士居三十年,不是朋友便是親人」。這些住家,不是我的親戚,就是朋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要先生說所要訪問的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我要往鍾家莊去。」
老者聞“鍾家莊”三字,一雙昏花的眼,淚水直掉下,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為什麼?」老者道:「先生到鐘家莊,要訪何人?」俞伯牙道:「要訪鍾子期。」
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鐘徽,是我的孩子。去年八月十五日砍柴回來晚,說碰到晉國上大人俞伯牙先生。談論之間,意氣相投。俞伯牙臨行時贈黃金二枚。吾兒買書攻讀,老人家愚笨無才,沒有禁止。他白天砍柴背著沉重的柴擔,晚上辛勤讀書,心力耗廢,染成虛勞病,數月之間,已經死亡了。」
俞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跌倒在山崖旁邊,昏絕在地。鐘公用手攙扶。回頭問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
鐘公道:「原來是吾兒的好友。」
扶起俞伯牙輕輕叫醒他。伯牙坐在地下,口吐唾液,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停靠船時,還說你守信,哪裡知道你已成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
鐘公擦著眼淚相勸。俞伯牙哭罷起來,重新與鐘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這是結拜兄弟的禮貌。
俞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埋在郊外了?」
鐘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時,老夫與妻子坐於臥榻前。亡兒遺語囑付道:『人的壽命長短是由天註定的,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請求葬於馬安山的江邊。與晉國大夫俞伯牙有約,想實踐以前的諾言罷了。』我不負亡兒臨終的話。剛才先生來的小路之有,一丘新土,就是吾兒鐘徽的墳墓。今日是他的百日之忌,老夫提一串紙錢,往墳前燒化,不料在這裡與先生相遇!」
俞伯牙道:「既然如此,奉陪老伯,就墳前一拜。」
命令小童替鍾公提了竹籃。
鐘公拿柺杖引路,俞伯牙隨後,小童跟在最後,又進穀口。果然看見一丘新土,在路的左邊。俞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有靈應。愚兄此一拜,彼此永別了!」
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的平民百姓,不論在路上走的、或在家居住的,遠的、近的,聽到朝廷大臣來祭拜鐘子期,都圍繞在墳前,爭先觀看。伯牙沒有擺什麼祭禮,無法寄託自己的哀情。他命令童子把瑤琴取出袋來,放在祭石的臺上,兩腿交叉彎曲平放坐在墳前,二邊淚水直下,對琴彈一曲。那些觀看的人,聽到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俞伯牙問:「老伯,我彈琴,哀悼令郎、賢弟,悲傷萬分不能自止,眾人為什麼笑?」
鐘公道:「鄉下荒野的人,不知音律。聽到琴聲以為取樂的聲音,因此長笑。」俞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我所奏是什麼曲子嗎?」
鐘公道:「我年幼時,也學習過。現在年老,五官半廢,已經很久不靈光,聽不懂了。」
俞伯牙道:「這是我隨心彈的一曲短歌,以哀悼令郎,口誦給老伯聽聽。」
鐘公道:「我願意聽聽。」
俞伯牙誦吟:「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抔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複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憶起去年春天,江邊曾會見你,今天再來訪問,但已不見知音的人。只見一堆土,憂戚哀傷的傷了我的心,傷心傷心又傷心,忍不住眼淚直落,來的時候快快樂樂,離開時卻這樣痛苦,我在江的旁邊看著引人發愁的雲,鍾子期、鍾子期啊!你、我重如千金的結拜兄弟,走過天邊海角也沒有把話說完,這曲終結了,我不再彈,這三尺的瑤琴,因為你的死亡而死亡。)
俞伯牙從衣夾間取出一隻輕便小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臺上,用力一摔,摔得玉制的琴柱粉碎,琴弦零亂。
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
伯牙道:「摔碎瑤琴我的心也寒了,子期不在我對誰彈?滿臉笑嘻嘻的都是朋友,但想找到知音的卻難上加難。」
鐘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
伯牙道:「老伯住在哪裡,是在上集賢村,或是下集賢村?」
鐘公道:「我住上集賢村第八家。先生現在又問它,幹什麼?」
俞伯牙道:「我心裡很悲哀,不敢隨老伯到府上。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二十兩或二十四兩為「一鎰」。)一半代令郎做為奉獻老伯買美食用的,一半是買幾畝田地,一年二次收穫,也可作為令郎春秋掃墓的費用。
等我回朝廷時,上表晉王告老回鄉。那時我再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我家,以奉養到終年。我好像鍾子期,鍾子期就是我。老伯勿以我是外人,排斥我。」
說罷,命小童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鐘公,哭拜於地。鐘公答拜,留連半天而別。
以上故事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吟: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複念知音。
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當今交朋友,彼此都是懷著勢利之心,哪裡還有人有找知音的念頭。俞伯牙沒有想到鐘子期會那麼早去世,自己感念知音摔破琴的事千古以來被人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