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與神話  2013-03-25 郭七郎一场春梦

郭七郎一场春梦     江铭辉    五梦网

  
图:郭七郎回老家时,看见老家一片荒芜。
本文翻译自今古奇观明末抱瓮老人编的第四十卷逞多财白丁横带
 
诗曰:
荣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诗说:
一个人的荣华枯萎变幻是没有办法永远如此,何必一定迎着风,将帆张满,拼命行驶?世事变化无常,像东海变成陆地,扬起尘土,大地一片黑暗,但还有日出的时候,而天上白云、苍天的散聚是一刹间的事。)
 
说到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虚幻,不可认为真实的。如今的人一有了好的运势,便说是万年稳固不能动摇的根基,旁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 (宁可没有变成有,不可有了变成没有),这是专门说贫贱的人,一朝得志、发迹,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魄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情况确实难堪了。
可是富贵的人只根据目前的情势,横着胆,昧着良心,任情做去,哪里管到后来有好的结果或没有好的结果。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吩付道:「你们如果有愿望,可对我实说。我死后将对上帝要求。」一子道:「我愿做一品高官。」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最小儿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老翁大惊奇道:「为什么要一对大眼睛?」最小儿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睛,看他们是否富的富、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吟:「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虽然如此,然那等那气焰通天,地上显赫的富贵人家,除非是遇到了朝廷杀戮,或是生下不肖的子孙,才落败结束荣华富贵,再没有一个人是先前做了富贵人家,以后流为下贱,现世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听我先说一个好笑,做个开场白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国号干符元年(公元874)。是时宦官骄横,有个替皇帝养小马的宦官叫「田令孜」,是皇上在做晋王时的宠幸。等到晋王做了皇帝时,任命掌管机密文书工作,后来升迁为御林军头头。皇上当时只十四岁,只会游戏,政治之事委托「田令孜」,并叫他阿父他的官职升迁与除授,不再陈述。这个时候,京师有一无赖,叫名李光,专门阿谀逢迎,逢迎侍奉田令孜。田令孜甚是喜欢,并听信而纳用,因此荐为左军使。忽然有一天,皇帝命令他为朔方节度使。岂知这个人命运不好,没有福份享受,皇帝的派令下来之日,暴病死亡。遗有一子,名叫「德权」,才二十多岁。令田令孜大不忍心,心里意要抬举他,不论好歹,也要他一个官职。这时黄巢攻破长安,中和元年(公元881),陈敬瑄在成都派兵前来迎接僖宗皇帝。田令孜遂恭请僖宗皇帝到四川,田令孜随从天子护驾,便叫了李德权同去。僖宗皇帝前往成都,田令孜与陈敬瑄相与交结,操纵国家的政治大权,人们都害怕他们的作威作福。李德权对两人左右、远近仰奉,凡是奸豪和求名、求利的人,都贿赂李德权,请求李德权在田令孜、陈敬瑄二个地方打关节替他们关说。数年之间,李德权汇聚贿款千万,当官到「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一时气焰之盛,无人可比。后来僖皇去逝,昭宗即位,大顺二年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次上凑请杀田令孜、陈敬瑄,但朝廷惧怕这二人,不敢轻易答应,王建派人告陈敬瑄作乱、田令孜私通凤翔,不等朝廷旨意,竟将二人杀了。上奏说:「开柙出虎,孔瑄父不责他人;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专杀不行于阃外,先机恐失于彀中。」
(将兽笼打开,放出老虎,孔子不责备他人,在路上斩蛇,孙叔敖实在不是为自己的利益,在朝庭外面特别将不执行命令的人,杀死,如果在朝庭之内,恐怕失去有利的机会。)
 
于是急着追捕二人的余党。李德权脱身隐藏在复州,平日徒然有金银财货千千万万,但这时一点也带不得,只好空身逃走,路上走了几天。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薄的衣衫破烂,打成了百个结,在路上一路乞讨。可怜他以前的荣华富贵,完全便成一场春梦!
 
但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官方的马夫,叫做李安。当李光未走运时,与他很熟。李安有一天在路上行走,忽见一人身穿破烂的乞丐。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的孩子李德权。心里感到很伤心,他邀请李德权到他家里,问他道:「我听说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破败了,今日为何在此?」李德权将官方追捕田、陈的余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的话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你的父亲是深交,你便暂时在我家住一下,怕有人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是我的侄儿,便可无事。」
李德权依言,改名彦思,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讨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见马夫有官给的工作食粮,于是叫李安呈递文状,道:「已经病得快死了,乞求将侄儿彦思继充马夫。」,没有几天,李安果然死了,彦思遂得补充马夫,成为州长的养马官,不须忧愁衣食,自道是十分意外的幸运。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射(宰相)之类的官,但这时朝政混乱,法纪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过去行踪,因此给他起个混名,叫他做看马的李仆射,当他走路出来的时候,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看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而马夫又是何等的低贱?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最后结果是做个看马的,岂不可笑?
却又一件,那些人攀附宦官,原来像冰山一样,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只好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的事,不足为怪。
 
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得来的,却是自己所挣。谁知上天不帮忙,空有官名,没有实权?
他并没有一个仇人,也不曾做过一件坏事,但都是命里所注定的,结局弄得没出,比上面的故事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赫,请看当艄郭使君!
 
(富贵荣华那里值得讨论?从以前到现在世界的事情都和天上的浮云差不多。受人操纵的做官人员,不要再恐吓了,请看船夫郭官员。)
请看当船夫郭刺史!
这个故事,就是唐僖宗朝代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生的时候,做江湘的大商人,七郎常随着父亲在船上做生意。父亲死后,是他当家了,真是个家产万贯的巨富,产业延伸各行各业,有乌鸦飞不过的田地、盗贼扛不完的金山银矿,是江陵最富有的人家。
江、淮、河朔的商人,都靠与他贸易往来,领他的钱过日子。但是这些富人有一项不能心平企气和的,是他使用秤的等级。他用大秤秤进,小秤秤出。自家坏的东西,争辩说是好的,别人好的东西,说成坏的。这些靠与他买卖,领他的钱的商人,没有一个不受他的牵连。各各忍气声吞,只得任由他了。你道为什么?只为本钱是他的,那些在江湖上走动的人,在这里拚命辛苦工作,只好随便任凭他使坏心眼,和他争执较量。因为靠他的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可占。若一下冲撞了他,他收拾了本钱去了,就没什么可玩了。故此随你剥削榨取,只要过得去的,就算了。郭七郎本钱越弄越大,所以说:富的人愈来愈富有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郭七郎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都无音信。直到唐僖宗干符初年(874),郭七郎在家想着,这笔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想不会失踪。可惜没人前往京都去催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是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如借此事,往京都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讨个方便,寻找自己的前程,也是终身受用。」算计已定。
郭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吩咐弟妹承奉母亲,要一个总管看家,其他的人各守职业做生意,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
从郭七郎从小在江边成长,在船上与顾客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伶俐,把那些在路上饿了吃饭,渴了饥饮水之事,不放在心上,不到一天就到了。
原来京都有个大商人,姓张名全,绰号叫张多宝,在京都开几间的当铺又有几间的绸缎店,专门借款给官员,收他们的利息,与有钱有势的人交往。至于双方之间的调解或说合出卖官职和爵位,只要他答应承担,事情没有不成功的。因此也有人叫他做「张多保」,只为凡事他都保得过,因为有这样的称呼。满京的人,无不认得他的。
 
郭七郎到了京都,一问就找到了。他见七郎到了,是江湘来的债主,起初他进京的时候,多亏他的几万的本钱做基础,才开始发展,成了这样的大气派。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子抬去妓院里,请了几个有名的歌女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女,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同睡了。富人款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帷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郭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万了,就如数搬了出来,一手交给郭七郎。口里道:「只因京都事多,脱身不得,同时携带这么多的钱财,在江湖上很难行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耽搁了好几年。现在郭七郎亲自到这里,把这件事情点交清楚,实在是二人都方便。」郭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我初次到京师,还没有一定的住所。虽然承蒙你还清本利,却还没有放置的地方,有烦兄长替我找个住所,怎样?」张多保道:「我空房很多,房间空着时,还要寻找客人,何况与兄长是老朋友,怎么可让老朋友到别的地方去住?只须在我这个地方安顿休息。待要出发回去时,在我妥善安置照应下,你就可出发,你尽管安心好了。」郭七郎大喜,就在张家的隔壁一间招待客人的房间住了。
郭七郎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给妓女王赛儿,做为昨日的赏金。夜间七郎摆桌还席,就央她陪酒。张多保不肯要郭七郎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还还了郭七郎的银子。郭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个王赛儿,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纔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悉有趣,吃得酩酊大醉而散。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应聘到官方歌舞场所的首席名妓。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媚人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夜,已中了迷魂汤,从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让往王赛儿到妓院了。王赛儿又时常接了妓院里的妹妹,轮流来陪酒逗乐。郭七郎赏赐无数,鸨母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王赛儿还债,许多手段都驶出来。郭七郎挥金如土,毫不吝惜。他的这样行为,便有一班迎合、凑热闹的人,出来诱他喜新厌旧,另结新欢。大凡富家浪子的心性,最不能定下心,搭上了便喜欢,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除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花钱。那伙闲汉,又知道王孙贵戚好赌成性,就牵郭七郎来局赌,做圈做套,郭七郎赢少输多,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银子。
郭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究是管理家务,精打细算,喜欢求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年,觉道了用了很多了,算一算剩下的钱,已经用了一半以上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想要回家去,就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族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阻塞不通。你带了庞大银两,要往那里去?恐到不了家里,不如且在此逗留几天,等路上平静再走,再回去不晚。」郭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有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蠢蠢欲试,问道:「假如捐纳数百万钱,可得什么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如果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到的官,也是有限,不会很大的。如果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通主管的大官人家,起码也弄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如今的世界,还有甚么是是正经的?有了钱,百事都可做,难道没有听说汉朝崔烈用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
现在空名大将军的文凭,只要区区买一醉的钱就够了;因此要买刺史的官位也不难的,只要打通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
 
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郭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情是做得来的,我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我不鼓励你这样做。」郭七郎道:「为什么?」张多保道:「现在作官的,有好些难做的地方。他们做得高兴起径的,多是有根基,有靠山,满朝都是他的亲戚,党羽四布,才能够根深蒂固。有得钱赚,官越做越大。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能够有使用的财力、物力,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只有一个人,即使弄上一个高官,没有无强而有力的人做靠山,到就任的地方,未必做得了。就是做得一帆风顺,朝庭里如今专门讨人便宜,知道你的官位是用钱换来的,大概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一些出路时,便反过来计算你了,一下子就把你免职了,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那么好当,我也做早就做了。」
郭七郎道:「话不是这么说,我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买个腰金衣紫的官位,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的大事。就当不赚得这些钱,我家里原就不稀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高高兴兴,只做过了一次官也值得。就算没有作官了,那荣耀总是一辈子跟着的。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扫兴。」张多保道:「既然你主意要如此,我当效力。」
当下就与包大两个人商议去打通关节,那个包大对于买官的方法极为熟悉,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
 
原来唐朝使用的是钱,一千钱叫作「缗」,就用银子使用时,也是换成钱计算。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
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管官位的人家里。那个高官,是皇上亲信大官田令孜的白手套,买官的事,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才拜官授职,就生病死亡,就职的文凭还在主管选拔官员的部门。主管官位的大官接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了,即将郭翰文凭转成了郭七郎。从此郭七郎改名,叫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委任官职的文凭。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叫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揩油,大吹大擂,吃了一天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苍蝇汇集在肮脏的地方,蝼蚁集中在有腥味的地方,鹁鸽子往有钱势的人家飞
郭七郎在京都,一向撒钱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负孤单的人,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着想衣锦还乡,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都来送行。郭七郎此时眼界已大,就各各送了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当他是个现任刺史,随着郭七郎的轻忽傲慢,他们缩起肩膀装出笑脸,一副奉承的样子。郭七郎只要略略眼梢扫过,口头说说,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匆忙做了几天,行装收拾已妥当,齐齐整整开始出发,好不风光!
郭七郎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多,又在我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修来的?」心下喜欢,不觉日逐炫耀出来。那些原来跟去京都的家人,又在新投入家人的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人更加喜欢,说他们找到一位好主人了,一路上耀武扬威,自不用说了。没有船就骑马,没有路,就坐船,看看已到江陵境界。郭七郎看了,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村庄一片荒凉。眼前都是破败的屋宇和倾废的围墙。一眼看去断桥枯树。烧焦的木柱,全都是放火烧残的东西;深红的白粉墙,都是杀人鲜血污染得的。尸骸没有人收拾,乌鸦与蝼蚁相争吃食;鸡犬无家可归,鹰隼与豺狼共同争饱。打概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流下眼泪,任何的铁汉也会伤心。
原来江陵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抢劫残灭,乡里的人,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还明显存在,险些认不出路径来。郭七郎看见了这个情形,心头已啪啪的跳个不停。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变成瓦砾堆了,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都不知去向。他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碰到从前的邻居,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都各自逃窜,家产已荡然无存。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带领了家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
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孩子你得了什么官?」郭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够得到此大官位?」七郎道:「当今宫中太监当权,如果有私路可通,就可以得官。孩儿向张多保取债,他连本带利都还,钱财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贿赂得到此官。而今衣锦荣归,探看家人,随即就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帽子、官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情形,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如果不勾结这些贪官,多带些钱回来用,也好。」郭七郎道:「母亲实在是女人家的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吗?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搜括了?现在家业既无,只好丢下这里,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新撑起门户,改头换面,有何困难的地方?儿子的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够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这时才转忧为喜,笑还颜开道:「亏得儿子有发达的日子,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眼前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郭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请母亲上船休息。此处既然无须顾虑家产,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子,开了罢。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丢下。又吩咐当天轮值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妥当后,烧了来带来好运气的神像福纸,在鼓乐吹打下开船。此时老母与郭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郭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因此不觉得奇怪;但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好像从地下升到天上,不知身体变大多少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进入湘江,再来到永州。永州北岸,有个佛寺,名字叫作:兜率禅院。船夫准备把船停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棵大榕树,要数个人围起来合抱,于是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郭七郎同老母进寺参礼拜佛,跟随的人撑起伞盖跟在后头。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现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祂庇护。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右,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这时风姨显示出强大气势,风神施展威力。空中好像万马奔腾,是树枝的末像千军翻腾着。波浪汹涌,好像战鼓齐呜,堤岸好像崩塌,迷糊中轰轰的雷声,突然震动起来。山中老虎的咆哮怒吼,惊动水底的老龙。大家以为巨树可以固定船只,谁知道大风能拔拔起树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船夫心里想: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原来那株榕树年深月久,根所到的地方,把这些河汗岸的土壤都拱松了。且又水中的巨浪,日夜冲洗,堤岸如何能牢固?那树又这么大,树大招风,怎挡住这一只笨重的船,一直拉着这棵树?风猛打着船,船用力牵着树,树顺着风的威力,底下的根缠绕在浮动石头的周围,固定不住了,「豁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把船只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么浮上来?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船板碎了,片片浮起,睡觉中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船夫慌了手脚,喊将起来。
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就知道一些船上的事,他与船夫拼命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靠近岸上,搁住在岸边,急在舱中水里,扶得母亲,到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船夫等也上岸,至于舱中的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冲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这时,深夜天黑,寺的大门紧闭,没处叫人,只得披着湿衣,他、母亲、船夫,三人恼恨和伤心到极点,边跺脚边捶打胸部,一直叫苦。
等到天亮,寺门开了,他们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强盗么?」郭七郎把树倒船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来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榕树倒下来压在上面,吃了一惊,急叫寺中修理的工人,一同和船夫,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都被大浪打去,没留一些。连那张刺史的委任文凭,都没有了。寺僧暂时请郭七郎进一间房屋静坐,安住郭七郎的老母,商量到零陵州的州牧那里陈告情由,等所在地的官员替他出了江中遭风失水的证明,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的人交往很深,主持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浓霜偏偏只会打无根的草,祸只下降给福份很轻的人)
 
郭七郎的老母原是在兵戈暴动、纷乱中,看见儿子被杀,女儿被掠走,从惊吓中再活过来的,怎么可忍受那夜的一惊,这是恨很大的冲击,停同时婢仆都死,财产都没了,心中更是悲伤,脸色苍白,不想饮食,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都碎了,眼见活不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干什么?就是你做得了官,娘看不到了!」郭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等地方起的官府出个证明,前往横州到任,往后还有个好日子。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日,呜呼哀哉,去世了!
郭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亲自往零陵州哀告州长。州长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何况他还是隔壁省的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资助他旅费,以礼送了他出门。
郭七郎亏得州长的礼遇,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忧母亲,不能到任。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外出经商认得的。但他口袋妹没有钱,只有州长所助的旅费,日吃日减,用不得几天,看看已经没有了。那做经纪的人,有甚么情谊呢?渐渐有些埋怨了,未免茶端得晚,饭也经常很晚才到,筷子长长的,碗却很小。郭七郎查觉这种情况,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替母亲守孝,后来还有日子,你怎么这样对待我?」经纪人道:「不要说一郡、两郡,就是皇帝失了势,也要忍耐饥饿,吃些粗劣的食物,何况你是未到任的官?就是当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的百姓,怎么要我供养你?我们这种人不工做,就不能生活,白吃白喝我们是养不起的。」郭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话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辱了。
再过两天,经纪人找事吵闹,更加不可住了。郭七郎道:「经纪人,我在这里须是外乡的人,并没有一人认识的亲戚可依靠,一向在府上打扰,我也知道不妥当,但却也是没奈何的事。你有甚么寻找衣食的办法,指引我一条路?」经纪人道:「你这样的人,不成材料,譬如棍棒用来拨火种又嫌长,用来支撑门又嫌短。比喻意思。高不成低不就,眼高手低,如果要寻找工作,须把个『官』字儿搁在一边,照着一般人,当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有办法做到吗?」郭七郎见说要当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是地方大官员,怎么可以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心想:「零陵州州长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办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的地方了不成?」
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己藏在袖子里,诡诡祟祟的走到州里的衙门去投递。那衙门的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利用各种关系和借口向人索取财物,没廉耻的,因此连帖子也不肯收。直到他再三央求,把事情一一分诉,又说到州长替他殡葬母亲,厚礼资助旅费之事,这是衙门的人都有晓得的,方纔肯接了进去,呈与州长。州长看了,便有好些不高兴道:「这人这样不识时务的!前日我见他在本州岛落魄,又看上是上司的面子,刻意成全他了,他如何又在此纠缠?或者连前日的事情,都未必是真的,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也说不定。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也是贪得无厌的人。我本来是好意,却是『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吩咐左右不受他的帖子,只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
郭七郎受了这一场的冷淡,却又想回不便回去。便住在衙门上守州长出来时,等州长出来后,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郭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丈长道:「有何凭据?」郭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把船吹翻了,遗失在江里了。」州长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到任时间已过了,为什么在这里纠缠?一定是无赖,再不走就给我打,快走!」左右执法的官员看见州长发怒,就乱棒打来,郭七郎只得将身子闪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去闷坐。
经纪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情形,故意问道:「刚才见州里的州长,他对你怎样?」郭七郎羞惭满面,只是叹口气,不敢出声。经纪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的宰相,也不值一分钱。除非是靠着自己的气力,方能挣得饭吃。你不要空想了!」郭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工作好?」经纪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郭七郎道:「我别无本事,只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船夫拿舵的事,知道一些。」
经纪人高兴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来往的船只多,但缺少那船夫。我推荐你去,好歹赚个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郭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舵度日。去了几天,就赚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以前的事,就给他一个名,叫他做「掌舵的郭刺史」。但是要找他当船夫的船,便指名来问郭高官。永州市上编成他一支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原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
(问刺史,你为何不到横州郡?原来是天在作对,不是你假斯文,家庭因缘的结果变成一阵风,船上的舵当作官员的执板,船上的绳缆是你刺史的官带。这是荣耀的结局!还是把舵掌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账的。上覆世间人,不要十分势利。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等待守孝服满,但身边没有就任的证书,不能补上刺使,如果要再去京都打关节,还须照以前用几千缗,这要从哪里去寻找?眼前不要再提这些话,只又死心塌地的靠着船上过生活。又有人说: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修养可以改变人的体质。当初做刺史,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像一些用篙撑船的水手之类,与他们一样。可笑的一郡的刺史,却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不能算数。我要警告世间的人,不要十分重视权势和钱财。)
 
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富贵不要骄傲,贫穷不要怨恨,要看最后结果,眼前不要计较。)

網站負責人

會員作品

最新消息

意見箱

忘記密碼

會員作品

數學

化學

生物(健康)

物理

氣象與地震

環保與能源

工程

花的故事

國旗、國徽

萬事起源

幽默與趣譚

傳說與神話

佛教、道教

基督教、天主教

股票(財經)漫談

財經資訊

商場策略

投資、理財

你知道嗎?

似是而非?

你夠聰明嗎?

你該怎麼辦?

科學家

文學家

藝術家

台灣名人

名人軼事

名人幽默

政治與軍事

歷史不會倒退

談諾貝爾精神

論六道輪迴

历史不会倒退(简体)

谈诺贝尔精神(简体)

论六道轮回(简体)

世界文選

世界寓言

中國文選

中國寓言

偵探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