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七郎一場春夢 江銘輝 五夢網
圖:郭七郎回老家時,看見老家一片荒蕪。
本文翻譯自“今古奇觀”明末抱甕老人編的第四十卷“逞多財白丁橫帶”
詩曰: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刹那間。
(詩說:
一個人的榮華枯萎變幻是沒有辦法永遠如此,何必一定迎著風,將帆張滿,拼命行駛?世事變化無常,像東海變成陸地,揚起塵土,大地一片黑暗,但還有日出的時候,而天上白雲、蒼天的散聚是一刹間的事。)
說到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虛幻,不可認為真實的。如今的人一有了好的運勢,便說是”萬年穩固不能動搖的根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 (寧可沒有變成有,不可有了變成沒有),這是專門說貧賤的人,一朝得志、發跡,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情況確實難堪了。
可是富貴的人只根據目前的情勢,橫著膽,昧著良心,任情做去,哪裡管到後來有好的結果或沒有好的結果。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吩付道:「你們如果有願望,可對我實說。我死後將對上帝要求。」一子道:「我願做一品高官。」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最小兒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驚奇道:「為什麼要一對大眼睛?」最小兒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睛,看他們是否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吟:「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那氣焰通天,地上顯赫的富貴人家,除非是遇到了朝廷殺戮,或是生下不肖的子孫,才落敗結束榮華富貴,再沒有一個人是先前做了富貴人家,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我先說一個好笑,做個“開場白”。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國號乾符元年(西元874年)。是時宦官驕橫,有個替皇帝養小馬的宦官叫「田令孜」,是皇上在做晉王時的寵幸。等到晉王做了皇帝時,任命掌管機密文書工作,後來升遷為御林軍頭頭。皇上當時只十四歲,只會遊戲,政治之事委託「田令孜」,並叫他”阿父”, 他的官職升遷與除授,不再陳述。這個時候,京師有一無賴,叫名李光,專門阿諛逢迎,逢迎侍奉田令孜。田令孜甚是喜歡,並聽信而納用,因此薦為左軍使。忽然有一天,皇帝命令他為朔方節度使。豈知這個人命運不好,沒有福份享受,皇帝的派令下來之日,暴病死亡。遺有一子,名叫「德權」,才二十多歲。令田令孜大不忍心,心裡意要抬舉他,不論好歹,也要他一個官職。這時黃巢攻破長安,中和元年(西元881年),陳敬瑄在成都派兵前來迎接僖宗皇帝。田令孜遂恭請僖宗皇帝到四川,田令孜隨從天子護駕,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宗皇帝前往成都,田令孜與陳敬瑄相與交結,操縱國家的政治大權,人們都害怕他們的作威作福。李德權對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是奸豪和求名、求利的人,都賄賂李德權,請求李德權在田令孜、陳敬瑄二個地方打關節替他們關說。數年之間,李德權匯聚賄款千萬,當官到「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僕射」,一時氣燄之盛,無人可比。後來僖皇去逝,昭宗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次上凑請殺田令孜、陳敬瑄,但朝廷懼怕這二人,不敢輕易答應,王建派人告陳敬瑄作亂、田令孜私通鳳翔,不等朝廷旨意,竟將二人殺了。上奏說:「開柙出虎,孔瑄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
(將獸籠打開,放出老虎,孔子不責備他人,在路上斬蛇,孫叔敖實在不是為自己的利益,在朝庭外面特別將不執行命令的人,殺死,如果在朝庭之內,恐怕失去有利的機會。)
於是急著追捕二人的餘黨。李德權脫身隱藏在複州,平日徒然有金銀財貨千千萬萬,但這時一點也帶不得,只好空身逃走,路上走了幾天。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薄的衣衫破爛,打成了百個結,在路上一路乞討。可憐他以前的榮華富貴,完全便成一場春夢!
但天無絕人之路,複州有個官方的馬夫,叫做李安。當李光未走運時,與他很熟。李安有一天在路上行走,忽見一人身穿破爛的乞丐。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的孩子李德權。心裡感到很傷心,他邀請李德權到他家裡,問他道:「我聽說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了,今日為何在此?」李德權將官方追捕田、陳的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李安道:「我與你的父親是深交,你便暫時在我家住一下,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只認做是我的侄兒,便可無事。」
李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討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馬夫有官給的工作食糧,於是叫李安呈遞文狀,道:「已經病得快死了,乞求將侄兒彥思繼充馬夫。」,沒有幾天,李安果然死了,彥思遂得補充馬夫,成為州長的養馬官,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意外的幸運。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僕射(宰相)之類的官,但這時朝政混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過去行蹤,因此給他起個混名,叫他做”看馬的李僕射“,當他走路出來的時候,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看官,你道“僕射”是何等樣大官?”,而“馬夫”又是何等的低賤?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僕射,最後結果是做個看馬的,豈不可笑?
卻又一件,那些人攀附宦官,原來像冰山一樣,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只好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倖得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上天不幫忙,空有官名,沒有實權?
他並沒有一個仇人,也不曾做過一件壞事,但都是命裡所註定的,結局弄得沒出息,比上面的故事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赫,請看當艄郭使君!
(富貴榮華那裡值得討論?從以前到現在世界的事情都和天上的浮雲差不多。受人操縱的做官人員,不要再恐嚇了,請看船夫郭官員。)
請看當船夫郭刺史!
這個故事,就是唐僖宗朝代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生的時候,做江湘的大商人,七郎常隨著父親在船上做生意。父親死後,是他當家了,真是個家產萬貫的巨富,產業延伸各行各業,有烏鴉飛不過的田地、盜賊扛不完的金山銀礦,是江陵最富有的人家。
江、淮、河朔的商人,都靠與他貿易往來,領他的錢過日子。但是這些富人有一項不能心平企氣和的,是他使用秤的等級。他用大秤秤進,小秤秤出。自家壞的東西,爭辯說是好的,別人好的東西,說成壞的。這些靠與他買賣,領他的錢的商人,沒有一個不受他的牽連。各各忍氣聲吞,只得任由他了。你道為什麼?只為本錢是他的,那些在江湖上走動的人,在這裡拚命辛苦工作,只好隨便任憑他使壞心眼,和他爭執較量。因為靠他的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可佔。若一下衝撞了他,他收拾了本錢去了,就沒什麼可玩了。故此隨你剝削榨取,只要過得去的,就算了。郭七郎本錢越弄越大,所以說:富的人愈來愈富有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郭七郎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都無音信。直到唐僖宗乾符初年(874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筆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想不會失蹤。可惜沒人前往京都去催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是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如借此事,往京都一遊。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討個方便,尋找自己的前程,也是終身受用。」算計已定。
郭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吩咐弟妹承奉母親,要一個總管看家,其他的人各守職業做生意,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
從郭七郎從小在江邊成長,在船上與顧客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伶俐,把那些在路上餓了吃飯,渴了飢飲水之事,不放在心上,不到一天就到了。
原來京都有個大商人,姓張名全,綽號叫張多寶,在京都開幾間的當鋪,又有幾間的綢緞店,專門借款給官員,收他們的利息,與有錢有勢的人交往。至於雙方之間的調解或說合,出賣官職和爵位,只要他答應承擔,事情沒有不成功的。因此也有人叫他做「張多保」,只為凡事他都保得過,因為有這樣的稱呼。滿京的人,無不認得他的。
郭七郎到了京都,一問就找到了。他見七郎到了,是江湘來的債主,起初他進京的時候,多虧他的幾萬的本錢做基礎,才開始發展,成了這樣的大氣派。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子抬去妓院裡,請了幾個有名的歌女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女,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裡同睡了。富人款待富人,那房舍精緻,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郭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了出來,一手交給郭七郎。口裡道:「只因京都事多,脫身不得,同時攜帶這麼多的錢財,在江湖上很難行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耽擱了好幾年。現在郭七郎親自到這裡,把這件事情點交清楚,實在是二人都方便。」郭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我初次到京師,還沒有一定的住所。雖然承蒙你還清本利,卻還沒有放置的地方,有煩兄長替我找個住所,怎樣?」張多保道:「我空房很多,房間空著時,還要尋找客人,何況與兄長是老朋友,怎麼可讓老朋友到別的地方去住?只須在我這個地方安頓休息。待要出發回去時,在我妥善安置照應下,你就可出發,你儘管安心好了。」郭七郎大喜,就在張家的隔壁一間招待客人的房間住了。
郭七郎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給妓女王賽兒,做為昨日的賞金。夜間七郎擺桌還席,就央她陪酒。張多保不肯要郭七郎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還還了郭七郎的銀子。郭七郎那裡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個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纔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悉有趣,吃得酩酊大醉而散。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應聘到官方歌舞場所的首席名妓。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媚人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夜,已中了迷魂湯,從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讓往王賽兒到妓院了。王賽兒又時常接了妓院裡的妹妹,輪流來陪酒逗樂。郭七郎賞賜無數,鴇母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王賽兒還債,許多手段都駛出來。郭七郎揮金如土,毫不吝惜。他的這樣行為,便有一班迎合、湊熱鬧的人,出來誘他喜新厭舊,另結新歡。大凡富家浪子的心性,最不能定下心,搭上了便喜歡,見了一處,就熱一處。
除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花錢。那夥閒漢,又知道王孫貴戚好賭成性,就牽郭七郎來局賭,做圈做套,郭七郎贏少輸多,不知被騙去了多少銀子。
郭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究是管理家務,精打細算,喜歡求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裡頭,所以放鬆了些手。過了三年,覺道了用了很多了,算一算剩下的錢,已經用了一半以上了。心裡猛然想著家裡頭,想要回家去,就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族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阻塞不通。你帶了龐大銀兩,要往那裡去?恐到不了家裡,不如且在此逗留幾天,等路上平靜再走,再回去不晚。」郭七郎只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有一個遊手好閒的男人,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蠢蠢欲試,問道:「假如捐納數百萬錢,可得什麼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如果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到的官,也是有限,不會很大的。如果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通主管的大官人家,起碼也弄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如今的世界,還有甚麼是是正經的?有了錢,百事都可做,難道沒有聽說漢朝崔烈用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
現在空名大將軍的文憑,只要區區買一醉的錢就夠了;因此要買刺史的官位也不難的,只要打通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郭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情是做得來的,我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我不鼓勵你這樣做。」郭七郎道:「為什麼?」張多保道:「現在作官的,有好些難做的地方。他們做得高興起逕的,多是有根基,有靠山,滿朝都是他的親戚,黨羽四佈,才能夠根深蒂固。有得錢賺,官越做越大。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能夠有使用的財力、物力,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只有一個人,即使弄上一個高官,沒有無強而有力的人做靠山,到就任的地方,未必做得了。就是做得一帆風順,朝庭裡如今專門討人便宜,知道你的官位是用錢換來的,大概等你到任一、兩個月,有了一些出路時,便反過來計算你了,一下子就把你免職了,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那麼好當,我也做早就做了。」
郭七郎道:「話不是這麼說,我家裡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買個腰金衣紫的官位,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的大事。就當不賺得這些錢,我家裡原就不稀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高高興興,只做過了一次官也值得。就算沒有作官了,那榮耀總是一輩子跟著的。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要掃興。」張多保道:「既然你主意要如此,我當效力。」
當下就與包大兩個人商議去打通關節,那個包大對於買官的方法極為熟悉,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
原來唐朝使用的是錢,一千錢叫作「緡」,就用銀子使用時,也是換成錢計算。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
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管官位的人家裡。那個高官,是皇上親信大官田令孜的白手套,買官的事,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才拜官授職,就生病死亡,就職的文憑還在主管選拔官員的部門。主管官位的大官接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了,即將郭翰文憑轉成了郭七郎。從此郭七郎改名,叫做了郭翰。
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委任官職的文憑。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叫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閒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揩油,大吹大擂,吃了一天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蒼蠅匯集在骯髒的地方,螻蟻集中在有腥味的地方,鵓鴿子往有錢勢的人家飛)
郭七郎在京都,一向撒錢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負孤單的人,詐鄉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急著想衣錦還鄉,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這些往來的閒漢、妹妹,都來送行。郭七郎此時眼界已大,就各各送了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當他是個現任刺史,隨著郭七郎的輕忽傲慢,他們縮起肩膀裝出笑臉,一副奉承的樣子。郭七郎只要略略眼梢掃過,口頭說說,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匆忙做了幾天,行裝收拾已妥當,齊齊整整開始出發,好不風光!
郭七郎一路上想道:「我家裡資產既多,又在我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裡修來的?」心下喜歡,不覺日逐炫耀出來。那些原來跟去京都的家人,又在新投入家人的面前誇說著家裡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人更加喜歡,說他們找到一位好主人了,一路上耀武揚威,自不用說了。沒有船就騎馬,沒有路,就坐船,看看已到江陵境界。郭七郎看了,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村莊一片荒涼。眼前都是破敗的屋宇和傾廢的圍牆。一眼看去斷橋枯樹。燒焦的木柱,全都是放火燒殘的東西;深紅的白粉牆,都是殺人鮮血污染得的。屍骸沒有人收拾,烏鴉與螻蟻相爭吃食;雞犬無家可歸,鷹隼與豺狼共同爭飽。打概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流下眼淚,任何的鐵漢也會傷心。
原來江陵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搶劫殘滅,鄉里的人,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還明顯存在,險些認不出路徑來。郭七郎看見了這個情形,心頭已啪啪的跳個不停。到了自家岸邊,擡頭一看,只叫得苦。原來都變成瓦礫堆了,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都不知去向。他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找尋了三、四日,碰到從前的鄰居,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都各自逃竄,家產已蕩然無存。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帶領了家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後,家裡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
七郎哭罷,拭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面,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孩子你得了什麼官?」郭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夠得到此大官位?」七郎道:「當今宮中太監當權,如果有私路可通,就可以得官。孩兒向張多保取債,他連本帶利都還,錢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賄賂得到此官。而今衣錦榮歸,探看家人,隨即就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帽子、官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情形,雖然有些喜歡,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如果不勾結這些貪官,多帶些錢回來用,也好。」郭七郎道:「母親實在是女人家的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嗎?而今那個做官的家裡,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搜括了?現在家業既無,只好丟下這裡,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新撐起門戶,改頭換面,有何困難的地方?兒子的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夠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這時才轉憂為喜,笑還顏開道:「虧得兒子有發達的日子,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只在眼前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郭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個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休息。此處既然無須顧慮家產,明日換過大船,就做好日子,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丟下。又吩咐當天輪值的雇了一隻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妥當後,燒了來帶來好運氣的神像福纸,在鼓樂吹打下開船。此時老母與郭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郭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因此不覺得奇怪;但那老母是歷過苦難的,好像從地下升到天上,不知身體變大多少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進入湘江,再來到永州。永州北岸,有個佛寺,名字叫作:兜率禪院。船夫準備把船停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棵大榕樹,要數個人圍起來合抱,於是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郭七郎同老母進寺參禮拜佛,跟隨的人撐起傘蓋跟在後頭。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現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現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祂庇護。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黃昏左右,只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這時風姨顯示出強大氣勢,風神施展威力。空中好像萬馬奔騰,是樹枝的末端像千軍翻腾著。波浪洶湧,好像戰鼓齊嗚,堤岸好像崩塌,迷糊中轟轟的雷聲,突然震動起來。山中老虎的咆哮怒吼,驚動水底的老龍。大家以為巨樹可以固定船隻,誰知道大風能拔拔起樹木!
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船夫心裡想:江風雖猛,虧得船繫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原來那株榕樹年深月久,根所到的地方,把這些河汗岸的土壤都拱鬆了。且又水中的巨浪,日夜沖洗,堤岸如何能牢固?那樹又這麼大,樹大招風,怎擋住這一隻笨重的船,一直拉著這棵樹?風猛打著船,船用力牽著樹,樹順著風的威力,底下的根纏繞在浮動石頭的周圍,固定不住了,「豁剌」一聲,竟倒在船上,把船隻打得粉碎。船輕樹重,怎麼浮上來?只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船板碎了,片片浮起,睡覺中的婢僕,盡沒於水。說時遲,那時快,船夫慌了手腳,喊將起來。
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就知道一些船上的事,他與船夫拼命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靠近岸上,擱住在岸邊,急在艙中水裡,扶得母親,到岸上來,逃了性命。其後船夫等也上岸,至於艙中的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衝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這時,深夜天黑,寺的大門緊閉,沒處叫人,只得披著濕衣,他、母親、船夫,三人惱恨和傷心到極點,邊跺腳邊捶打胸部,一直叫苦。
等到天亮,寺門開了,他們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強盜麼?」郭七郎把樹倒船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來看,只見岸邊一隻破船,沉在水裡,岸上大榕樹倒下來壓在上面,吃了一驚,急叫寺中修理的工人,一同和船夫,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都被大浪打去,沒留一些。連那張刺史的委任文憑,都沒有了。寺僧暫時請郭七郎進一間房屋靜坐,安住郭七郎的老母,商量到零陵州的州牧那裡陳告情由,等所在地的官員替他出了江中遭風失水的證明,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裡的人交往很深,主持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濃霜偏偏只會打無根的草,禍只下降給福份很輕的人)
郭七郎的老母原是在兵戈暴動、紛亂中,看見兒子被殺,女兒被掠走,從驚嚇中再活過來的,怎麼可忍受那夜的一驚,這是恨很大的衝擊,停同時婢僕都死,財產都沒了,心中更是悲傷,臉色蒼白,不想飲食,只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兒,你娘心膽都碎了,眼見活不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幹什麼?就是你做得了官,娘看不到了!」郭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等地方起的官府出個證明,前往橫州到任,往後還有個好日子。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日,嗚呼哀哉,去世了!
郭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親自往零陵州哀告州長。州長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何況他還是隔壁省的上司,不好推得乾淨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資助他旅費,以禮送了他出門。
郭七郎虧得州長的禮遇,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憂母親,不能到任。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裡,原是他父親在時外出經商認得的。但他口袋妹沒有錢,只有州長所助的旅費,日吃日減,用不得幾天,看看已經沒有了。那做經紀的人,有甚麼情誼呢?漸漸有些埋怨了,未免茶端得晚,飯也經常很晚才到,筷子長長的,碗卻很小。郭七郎查覺這種情況,發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替母親守孝,後來還有日子,你怎麼這樣對待我?」經紀人道:「不要說一郡、兩郡,就是皇帝失了勢,也要忍耐飢餓,吃些粗劣的食物,何況你是未到任的官?就是當官了,我每又不是什麼橫州的百姓,怎麼要我供養你?我們這種人不工做,就不能生活,白吃白喝我們是養不起的。」郭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話可答,眼淚汪汪,只得含著羞辱了。
再過兩天,經紀人找事吵鬧,更加不可住了。郭七郎道:「經紀人,我在這裡須是外鄉的人,並沒有一人認識的親戚可依靠,一向在府上打擾,我也知道不妥當,但卻也是沒奈何的事。你有甚麼尋找衣食的辦法,指引我一條路?」經紀人道:「你這樣的人,不成材料,譬如棍棒用來撥火種又嫌長,用來支撐門又嫌短。比喻意思。高不成低不就,眼高手低,如果要尋找工作,須把個『官』字兒擱在一邊,照著一般人,當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有辦法做到嗎?」郭七郎見說要當傭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是地方大官員,怎麼可以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心想:「零陵州州長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辦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的地方了不成?」
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己藏在袖子裡,詭詭祟祟的走到州裡的衙門去投遞。那衙門的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利用各種關係和藉口向人索取財物,沒廉恥的,因此連帖子也不肯收。直到他再三央求,把事情一一分訴,又說到州長替他殯葬母親,厚禮資助旅費之事,這是衙門的人都有曉得的,方纔肯接了進去,呈與州長。州長看了,便有好些不高興道:「這人這樣不識時務的!前日我見他在本州落魄,又看上是上司的面子,刻意成全他了,他如何又在此糾纏?或者連前日的事情,都未必是真的,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也說不定。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也是貪得無厭的人。我本來是好意,卻是『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吩咐左右不受他的帖子,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
郭七郎受了這一場的冷淡,卻又想回不便回去。便住在衙門上守州長出來時,等州長出來後,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郭七郎口裡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州丈長道:「有何憑據?」郭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把船吹翻了,遺失在江裡了。」州長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到任時間已過了,為什麼在這裡糾纏?一定是無賴,再不走就給我打,快走!」左右執法的官員看見州長發怒,就亂棒打來,郭七郎只得將身子閃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去悶坐。
經紀人早已打聽他在州裡的情形,故意問道:「剛才見州裡的州長,他對你怎樣?」郭七郎羞慚滿面,只是嘆口氣,不敢出聲。經紀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擱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的宰相,也不值一分錢。除非是靠著自己的氣力,方能掙得飯吃。你不要空想了!」郭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工作好?」經紀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郭七郎道:「我別無本事,只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船夫拿舵的事,知道一些。」
經紀人高興道:「這個卻好了,我這裡埠頭,來往的船隻多,但缺少那船夫。我推薦你去,好歹賺個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郭七郎沒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隻上,替他執舵度日。去了幾天,就賺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以前的事,就給他一個名,叫他做「掌舵的郭刺史」。但是要找他當船夫的船,便指名來問郭高官。永州市上編成他一支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郡?原來是天作對,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
(問刺史,你為何不到橫州郡?原來是天在作對,不是你假斯文,家庭因緣的結果變成一陣風,船上的舵當作官員的執板,船上的繩纜是你刺史的官帶。這是榮耀的結局!還是把舵掌穩)
詞名《掛枝兒》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裡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像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覆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等待守孝服滿,但身邊沒有就任的證書,不能補上刺使,如果要再去京都打關節,還須照以前用幾千緡,這要從哪裡去尋找?眼前不要再提這些話,只又死心塌地的靠著船上過生活。又有人說:環境可以改變人的氣質,修養可以改變人的體質。當初做刺史,便像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像一些用篙撑船的水手之類,與他們一樣。可笑的一郡的刺史,卻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不能算數。我要警告世間的人,不要十分重視權勢和錢財。)
聽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不必怨。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富貴不要驕傲,貧窮不要怨恨,要看最後結果,眼前不要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