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一笑姻緣 江銘輝 五夢網
圖:唐伯虎像(取自中國古代人物像傳,作者不詳)
三通鼓角四更雞,日色高升月色低。
時序秋冬又春夏,舟車南北復東西。
鏡中次第人顏老,世上參差事不齊。
若向其間尋穩便,一壺濁酒一餐奇。
(三聲戰鼓四更的雞鳴,黎明曙光升起,黑夜退去,秋冬去了,春夏又來臨,不停的更迭,馬車和船,有的往南北行駛,更有的往東西走,每次照鏡子都發現我的面貌逐漸衰老,世界上的事情混亂不一致。如果從裡面尋求安穩方便,,一餐飯配上一壺混濁酒就夠了)
這八句詩是蘇州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世,學問通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才思敏捷一下筆就作成。為人行動隨便,不受拘束,一向驕傲自大,輕視世上的一切事物。生於蘇郡,家住吳趨。做秀才時,曾效連珠體(一種民間文藝,句句重複題目上的字。做《花月吟》十餘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長空影動花迎月,深院人歸月伴花」;「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為人稱頌。
蘇州府太守曹鳳看見了,深愛其才。剛好提督學政辦科舉考試,曹公以唐伯虎又才名特別推薦。那位主考的學政姓方名志,郭縣的人,最不喜古文辭。聽唐伯虎依仗本身有才幹而驕傲狂放,不注意生活上的小事。正要廢除秀才頭銜,加以懲罰。卻得曹公一力保救,雖然免禍,卻不放他參加科舉。直到科舉的時候,曹公再三苦求,才臨時補上核准參加考試的最後一名。於是重了這次舉人考試的第一名。
唐伯虎第二年到京城參加全國舉人的會試,他的文名更加著名,王公高官都降低自己身分,去結交地位不如自己的唐伯虎,以碰面認識唐伯虎為榮。有個姓程的詹事官,主持考試之事,他不公正私下直接賣題目,唯恐遭人議論,想訪一名平常聞名的各省舉人榜首,壓服眾心,看到唐伯虎非常高興,答應要給他這次舉人會試的第一名。唐伯虎生性坦率,在酒中便向人誇說:「今年舉人會試我一定第一名了。」眾人已聽說程詹事與唐伯虎有私下約定,又嫉妒伯虎的才能,大家相傳主考官員不公平。諫議的官員聽到向皇帝上書。聖旨不許程詹事去閱卷,與唐伯虎都必被皇帝下令囚自在監獄,問罪去職。
唐伯虎回到家鄉,無意官位和名聲,更加追求詩和酒,人門都稱他為唐解元。得唐解元的詩文字畫,只要一張紙護或小幅的字畫,如獲重寶。特別是畫,更加得意。唐伯虎平日心中的喜怒哀樂,都寄託在圖畫中。
每一畫出,人們爭以重價購買。有《言志詩》一絕為證: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幅丹青賣,不便人間作業錢。
(不煉金丹也不坐禪,不作商人也不耕田。空閒的時候畫一張畫,人世間缺錢花用的零用金。)
且說蘇州有六門:藥、盤、肴、閻、婁、齊。那六門中只有閻門最繁榮,是船和馬車聚集的場所。真個是:
翠袖三千摟上下,黃金百萬水東西。
五更市販何曹絕,四遠方言總不齊。
(樓上、樓下有三千個個美女,水上的貨品值黃金百萬。
天將亮時,市場上的買賣人群,始終不散,四處遠來說的話都不相同。)
唐解元一日坐在閻門遊船之上,就有許多讀書人,慕名來訪,拿出扇子要求題字畫。唐解元畫了幾筆水墨,寫了幾首絕句。那些聞風而至的人,愈來愈多。唐解元不耐煩,命童子倒了大杯酒來,唐解元靠窗獨飲,忽見有一隻裝飾華麗的遊船從旁邊搖過,船中珠翠奪目。船內有一青衣小丫鬟,眉目秀豔,體態柔美,伸頭向船外看,注視解元,掩口而笑。一會兒,船過了,唐解元神蕩魂搖,問船夫道:「可認得去的那隻船麼?」船夫答:「此船乃無錫華學士的家眷也。唐解元想要跟在那隻船的後面,便急呼小其他的小船,但都沒有小船來,心中若有所失。
正要叫僕童去找船時,忽然看見城中有一隻船,搖出來。他也不管船上有有沒有載人,就用手招呼,亂呼亂喊。那船漸漸靠近,艙中走出一人,叫聲:「伯虎,你要到何處去?這麼急!」解元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著要拜一個遠來朋友,故此要緊。兄的船往那裡去?」王雅宜道:「弟同兩個親戚到茅山去進香,幾天才回來。」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進香,正沒有人一同去,現在只好要順便了。」王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行李,弟將船停在這裡等候。」解遠道:「就去罷了,又回家做什麼!」雅宜道:「香燭之類,也要備的。」唐伯虎道:「我們立刻到那裡去罷!」於是把僕叫回去。也不向這些求詩畫的朋友告別,就直接跳到船上來,與艙中的朋友會個禮,連呼:「快些開船。」
船夫知道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撐著竹篙搖著槳。走沒有多久,看見這隻畫船就在前面。唐伯虎吩咐船上的人,隨著大船而行。眾人不知原故,只得依他。第二天,到了無錫,只見畫船搖進城裡。唐伯虎道:「到了這裡,如果不拿一些惠山的泉水,就是粗鄙的人了。」就叫船夫用船去惠山取了水,在這裡停船,明天早行。「我們到城裡略走一走,就下船來。」船夫答應自去。
唐伯虎同王雅宜三四人登上岸,進了城,到那熱鬧的地方,唐伯虎撇開了眾人,獨自一個去尋那畫船,卻又不認路,東行西走,並不見蹤影。走了一會兒,穿過一條大街,忽然聽到呼喝的聲音。唐伯虎停住腳看時,只見十來個僕人在前面,引導向一輛四面有帷幔的轎子,自東而來,侍女如雲。自古道:「有緣千里能相會。那侍女之中,閶門所見的青衣小丫鬟,正在其內。唐伯虎心中大喜,遠遠相隨,直到一座大門樓下,婢女出來迎接,眾人一起進入。問旁邊的人,說是華學士的住宅,剛才轎中的任是他的夫人。唐伯虎得了這個實在的信息,就問路出城了。
恰好船夫取了水才到。一會兒,王雅宜等也來了,問:「解元哪裡去了?教我們尋得不耐煩」唐伯虎道:「不知怎的,一擠就擠散了。又不認得路,問了半日,才剛到此。」並不提此事。至夜半,忽然在夢中狂呼,如作噩夢。眾人皆驚,喚醒他問有什麼事?
唐伯虎道:「剛才夢中見一金甲神人,持金棒打我,責備我沒有誠意進香。我叩頭哀乞,願意齋戒一個月,然後隻身至茅山謝罪。天明,你們可自己開船前去,吾暫時回去;不再相陪了。王雅宜等人信以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隻小船來到,說是去蘇州的。唐伯虎告別了眾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時,推說遺忘了東西,要回去拿。從口袋中摸出幾文錢,賞了船夫,用力跳上岸。到一個飯店。買了舊衣破帽,將身上衣服換完畢,好像窮漢一般,走到華府的典當鋪內,以質押物品為理由,與掌櫃相見。低聲下氣,問掌櫃道:「小子姓康,名宣,吳縣人,懂得書畫,教書為生。最近因妻子死亡,又失去了教書的職位,孤苦沒有辦法生活,想找一大戶人家,當文書的差役,不知府是否用得上?如果能收用,不敢忘恩!」
因此從袖中取出數行細楷的書,交與掌櫃觀看。掌櫃看那些字,寫得甚是端正可愛,答道:「待我晚間進府稟報老爺,明日你來等消息。」是晚,掌櫃果然將這些書寫的字體稟告華學士。學士看了,誇道:「寫得好,不似俗人之筆,明日可喚來見我。」第二天早上,唐伯虎便到當舖裡,掌櫃引進唐伯虎拜見了學士。學士見其儀表不俗,問過了姓名住居,又問:「曾讀書麼?解元道:「曾考過幾遍童生,但都沒有考上,經書還都記得。」學士問什麼經。唐伯虎雖學過《尚書》,其實五經都通的,曉得學士精通《周易》,就答應道:「《易經》。」學士大喜道:「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到公子求學的地方陪他讀書。」問唐伯虎要多少身價,唐伯虎道:「身價不敢當,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後老爺中意時,賞一房好媳婦就夠了。」學士更喜。就叫掌櫃於當舖中尋幾件隨身衣服給他換了,改名叫華安,送至書館,見了公子。公子教華安抄寫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華安私加改竄。公子見他改得好,大驚道:「你原來通文理,什麼時候放下書本的?」華安道:「從來不曾曠學,是被貧窮所迫的。」公子大喜,將自己每日一定的課程教他刪改。華安筆不停刪改,好像點鐵成金刪改完美無缺。有時文章有疑惑難以判斷或處理,華安就向公子講解。若公子做不出時,華安就通篇代筆。老師看見公子的學問突然進步,便向華學士誇獎。學士要來就近看了。搖頭道:「這不是小孩子所寫的,不是抄寫,就是請人作的。」呼叫公子詢問原因。公子不敢隱瞞,說道:「曾經請華安改審。」學士大驚。喚華安來到,出題面試。華安不假思索,援筆就寫,手捧所寫的,呈上來。學士見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六隻指頭。看他的文章,詞意都美,字也精工,愈加歡喜,道:「你學藝如此,想古文亦可觀罷!」乃然留在書房掌書記。如果有往來書信,告訴他來意意,常要他代筆,內容適當,學士從未增減一字。寵信日深,賞賜比其他的人多。華安常常買酒食與書房諸童子共用,諸童子無不歡喜他。因而暗訪先前所見青衣小丫鬟,其道她的名字叫秋香,乃華夫人的貼身侍從,一刻都不離開華夫人。華安沒辦法與她接近,於是到了晚春時,作賦《黃鴦兒》自己感歎:
風雨送春歸,杜鵑愁,花亂飛,青苔滿院朱門閉。孤燈半垂,孤囊半枝,蕭蕭孤影汪汪淚。憶歸期,相思未了,春夢繞天涯。
(風雨送走了春天,杜鵑也發出悲鳴的哀愁,這時凌亂的花在天空飛舞,青苔長滿庭院,好像把富貴人家的大門關閉了,房間裡孤零零的燭火滴到剩下一半,孤鸞失去它的配偶,只有淒涼寂寞孤單的影子陪伴著我這時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停的奪眶而出,想到回去的日期,心中思念對情人沒完沒了,只有這春夢伴隨著我浪跡天涯。
華學士一日偶而到華安的房間,見壁間的詞,知道是華安所提,甚加稱讚。但以為華安壯年失妻,不無感傷,起初不知他中意華府哪一個人。剛號好當舖中的掌櫃生病去世,華學士命令華安暫時代理掌櫃。
一個多月,當舖的帳目清楚絲毫不差,華學士便想用華安為掌櫃,但嫌他孤獨無家,難以託重任。乃與華夫人商議,找媒婆想為他娶個媳婦,華安將銀三兩,送給媒婆,央他稟告華夫人說:「華安蒙老爺、夫人提拔」再為他成家,恩同天地。但恐外面門第低下貧苦家庭的女孩子,不習慣華府裡面的規矩。希望從華夫人的侍兒之中選擇一人相配,這是華安的心願也!」媒婆依言告知華夫人。夫人對學士說了,學士道:「如此實在兩方面都好。但華安剛來時,沒有領薪水,原希望有一個好媳婦。今日又做了華府中的得力之人,如果所配的他不中意,難保他沒有異心,離開這裡。不如喚他到大廳,將許多丫授聽其自譯。」夫人點頭道是。
當晚夫人坐於中堂,燈燭輝煌,將二十多個丫鬟各裝扮華麗,排列兩邊,恰似一班仙女,簇擁著王母娘娘在瑤池之上。華夫人傳命喚華安。華安進了大廳,拜見了夫人。夫人道:「老爺說你謹慎可用,想賞你一房妻子,從這幾個粗婢中,任你自己挑擇。」叫一個老媽媽拿蠟燭去對二十多個婢女照看一遍。華安在燭光之下,看了一回,雖然盡是標緻的,但那青衣小ㄚ鬟不在其內。華安立於旁邊,不作聲。夫人叫:「老媽媽,你去問華安:『哪一個中你的意?就配給你。』」華安只是不開口。華夫人心中不樂,叫:「華安,你好大眼界,難道我這些丫頭就沒個中你意嗎?」華安道:「回夫人,華安蒙夫人賜配,又許華安自擇,這是曠世的恩寵,粉身難報。只是夫人隨身侍婢中還來不齊,既蒙恩典,願得盡看。」華夫人笑道:「你敢是懷疑我有小氣的意思?也罷!房中那四個一併給我叫出來給他看看,滿足他的心願。」原來那四個是有執行任務的,叫做:
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飾脂粉。
夏清,掌香爐茶灶。
秋香,掌四時衣服。
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媽媽傳夫人的命令,將四個叫出來。那四個來不及更衣,隨身裝飾,秋香依舊青衣。老媽媽帶到大聽,她們站在夫人背後。大廳蠟炬,光明如晝。華安早已看見了,昔日豐姿,彷彿呈現在眼前。還不曾開口,那老媽媽知趣,先問道:「可看中了誰?」華安心中明曉得是秋香,但不敢說破,只將手指道:「若得穿青這一位小娘子,就滿足生平的願望。」華夫人回頭看秋香,微微而笑。叫華安暫時出去。華安又回到當鋪中,一則喜一則害怕,喜者機會甚好,害怕者還未到手,恐怕不成。偶然看見月明如晝,獨步來回走著,吟詩一首:
徙倚無聊夜臥遲,綠揚風靜鳥棲枝。
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無聊徘徊到深夜還遲遲睡不了覺,風平靜了綠色的楊柳也不動了,
鳥兒早已棲在樹枝上休息了。很難將心事說給別人聽,
只好告訴青天明月了。)
第二天,華夫人向華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淨房屋,所有的牀和蚊帳、傢俱,都齊全。又叫家童、僕人奉承他是新掌櫃,將東西搬來,擺得房間裡面,一大堆東西。擇了吉日,華學士和華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在大廳雙拜,由鼓樂引至新房,二人成婚,男歡女悅,自不必說。
半夜,秋香向華安道:「和你好像很面熟,不知哪裡見過面?」華安道:「小娘子自己去想罷!」又過了幾天,秋香忽然問華安道:「前幾天在閻門遊船中看見的可就是你?華安笑道:「是也。」秋香道:「如果是這樣,你不是泛泛之輩,為什麼屈身在這裡?」華安道:「我為小娘子靠近船一笑,不能忘情,所以暫時將就一下。」秋香道:「握我那時昔見許多少年人圍著你,拿出沒有圖畫的扇子紛紛向你求書畫,你一概不理,靠著窗喝酒,旁若無人。握我知道你不是平凡的人,故對你一笑。」
華安道:「女子家能在一堆男士中人認識識有名的人士,實在像隋朝的紅拂女、和西晉的綠珠那一類也!」秋香道:「這個之後,又在南門街上,好像又會一次。」華安笑道:「好利害的眼睛!果然!果然!是紅拂子之流。」秋香道:「你既然不是泛泛之輩,那是甚麼人?可將真實姓名告訴我嗎?」華安道:「我是蘇州的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大家的願望,今夜既然被妳說破,此地不能久留。想與妳計畫共同生活到老,妳肯隨我去嗎?」秋香道:「解元為我的原故,不借降下高貴的身體,我豈敢不遵命!」華安次日將當舖的帳目細細開了一本簿子,又將房中衣服首飾及牀帳器皿另開一帳,又將各人所贈的物品也開一帳,絲毫不漏共是三宗帳目,鎖在一個放置文件書函的長方形木盒內,鑰匙就掛在鎖上。又於壁間題詩一首:
擬向華陽洞裡遊,行蹤端為可人留。
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
(本來打算去華陽洞遊玩,我的行蹤卻被美人留下來,現在我願意隨著紅拂女遠遊,豈敢在富貴人家屈身,我和她已經結婚了,哪一個人要找笑柄,我現還含著恥辱屈身而去,主人若問我的真名姓,就康宣兩個字的字頭去找。)
當夜僱了一隻小船,停在河下。黃昏人靜的時候,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連夜往蘇州去了。
第二天天明,家人見華安房門封鎖,奔告華學士。學士叫人打開看時,牀帳雜物都不動,將放置文件書函的長方形木盒內的帳目打開一看,記載得非常清楚。學士沉思很久,仍然摸不著頭緒,擡頭一看,忽見壁上有詩八句,讀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麼緣故,來府中住這麼久。如果不良的人,錢財又分毫不差。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隨他逃走,如今兩口兒又不知逃在那裡?「我丟了一婢,倒沒什麼,只要明白這樁事跡。」便叫家童喚捕頭來,出賞錢的公文,各處緝捕康宣、秋香、但毫無消息。過了一年多,學士也把它放在一邊了。忽然又一天學士到蘇州拜客。從閻門經過,家童看見出售書籍的店舖有一秀才坐著看書,他的面貌很像華安,左手亦有六隻手指,報與學士知道。學士不信,吩咐此童再去看個詳細,並訪其人名姓。家童又到書店中,那秀才又和一個同輩說話,剛走下石梯。家童靈巧,悄悄隨著,那兩個人轉灣向潼子門下船去了,僕從相隨共有四、五人。背後觀察其形相,分明是華安無二,只是不敢冒昧的舉動。家童回趣書店,問店主剛才在此看書的是什麼人,店主道:「是唐伯虎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船上請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麼?」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名士。」家童一一記了,回覆了華學士。學士大驚,想道:「久聞唐伯虎言行不受世俗禮法的約束,難道華安就是他?明日專程拜訪,便知是否。」
次日寫了名帖,特到吳趨拜訪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主賓坐下。學士再三審視,果然像華安。及捧茶,又見手白如玉,左有又六手指。意欲問之,難於開口。茶罷,解元請學士書房中小坐。學士有疑問未決,亦不肯輕易告別,遂同至書房。見其擺設齊整,書氣濃郁,讓人羨慕。不久酒來了,賓主對飲多時。學士開言道:「貴縣有個康宣,其人讀書不這麼得意,但甚通文理。先生認識他嗎?」解元恭敬應諾。學士又道:「此人去年曾在我家抄書,改名華安。先在小兒館中伴讀,後在我書房管文書,後又在當舖當掌櫃主管。因他無妻子,教他於從婢女中自己選擇。他選了秋香成親,數日後夫婦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無所取,竟不知其何故?我曾差人到貴地察訪,並無這個人。先生可略知這個風聲麼?」解元又恭敬應諾。學士見他不明不白,只是隨便答應,忍耐不住,只得又說道:「此人容貌很像先生,左手亦有六指,不知何故?」解元又恭敬應諾。
一會兒,解元暫時起身入內。學士翻看桌上書籍,見書內有紙一幅,題詩八句,讀之,即壁上之詩也。解元出來,學士執詩問道:「這八句詩乃華安所作,此字亦華安之筆。如何有在你這裡?必有緣故。希望你能說清楚,以消解握我的疑問。」解元道:「容過些時候告訴你。」學士心中愈加疑問道:「我已經指告訴你了,我還是坐著等你說罷,最後不奈煩要告辭了。」
解元道:「告訴你不難,求老先生再飲幾杯薄酒。」華學士又喝了數杯,解元再奉勸。華學士已半醉,道:「酒已喝太多,不能再喝了。我不奈煩的請教,只想解開胸中的疑問,並無其他想法。」唐伯虎道:「請用一些粗飯。」飯後獻茶,看看天色晚,僕童點燭到來。學士更加心疑,只得起身告辭。唐伯虎道:「請老先生暫時慢走,我將解決你的疑問。」命家童拿著蠟燭在前面引導,唐伯虎陪學士走在後面來到後堂。堂中燈燭輝煌。裡面有人傳呼:「新娘來!」只見兩個丫鬟,扶侍一位小娘子,輕移蓮步而出,臉上層層疊疊的珠子,看不到面貌。學士驚方慌退避,唐伯虎抓住他的衣袖道:「這就是我的小老婆。婚家的長輩,應該拜見,不必避嫌。」丫鬟鋪上氈子,小娘子向上便拜。學士還來不及回禮。唐伯虎將學士抱住,不要他還禮。拜了四拜,學士只好兩次拱手回禮,心中非常不安,感到抱歉。
拜罷,唐伯虎攜小娘子來到學士近旁,帶笑問道:「老先生請認一認,方才你說學生很像華安,不知此女像不像秋香?」學士仔細一看,不禁大笑,慌忙拱手,連稱得罪。唐伯虎道:「還該是學生向你告罪。」二人再至書房。唐伯虎命令重整杯盤,洗酒杯倒酒。酒中學士再提出事情的詳細狀況。唐伯虎將間門船中相遇的始末細說一遍,二人拍掌大笑。學士道:「今日不敢以書記相稱,至少也要行女婿的禮。」唐伯虎道:「如果要以女婿稱呼,恐又要岳父破嫁妝的費用。」二人再大笑。這夜,大家盡歡而別。
學士回到船上,將袖中詩句置於桌上,反覆體會其中的意義。「首聯道『擬向華陽洞裡遊」是說有茅山進香之行了。『行蹤端為可人留』,分明為中途遇了秋香,被擱住了。第二聯:『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隨而逃的意思。第三聯:『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這兩句,使是說為得到秋香只好如此,但心中難免有些羞愧。未聯:『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康』字與『唐』字頭一般。『宣』字與『寅』字頭一樣,是暗示著『唐寅』二字,我自不能詳細推敲,他此舉雖然癡情, 但是沒有盜取家裡的一簡件衣物,是個禮、義的人,也是名士風流的人。」學士回家,將這件事情向夫人說了。夫人也感到十分驚奇,於是厚備嫁妝,約值千兩,叫當家老媽媽押送到唐伯虎家。從此兩家變為親戚,往來不絕。至今蘇州把此事傳作風流話柄。有唐伯虎《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的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己,口裡嘯齧想心裡。
心中有甚害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
為人能把口應心,孝弟忠信從此始。
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個人乃以為之恥,
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
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徒勞耳。
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見閻君面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
(焚香靜坐自己反省,口裡吶喊,心裡想。
心中有什麼害人的計謀?口中有甚麼欺騙人的話?
做人能夠心口一致,孝悌忠信從此開始。
至於其它小德或許有些偏差,都不能考驗我的行為。
頭上插著鮮花樹枝,手裡拿著酒杯,聽完兒童的歌唱,就去看看女人跳舞的食色浪漫生活。
雖然古人說:「食色性也」,但我個人認為是恥辱的。
等到心中和口中,做了多少欺凌他人沒天理的世情。
背地裡作了罪惡的事情,卻用表面掩蓋它,那有什麼用呢,只是徒勞無功罷!
請你坐下來,讓我告訴你,所有的人有生必有死,看見閻羅王而不感到慚愧,才是堂堂的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