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與神話  2012-12-20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江銘輝     五夢網
 
(本文翻譯至明朝的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馮夢龍原著)
 
  
圖:杜十娘長得花容月貌,是北京六院第一名妓。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把殘餘的胡人,澈底消滅,建立北京的國都,山勢蜿蜒雄壯,高大、險峻。
左邊環繞一大片茫茫的大海和蔚藍的天空,右邊四周圍繞著千層的太行山。
在九個極遠的邊塞拿著戈和戟威武雄據著,周圍各國都穿好華麗衣服、戴著帽子來朝貢。天下太平,人人安居樂業,長久而無止盡喝著金製的酒杯,共同欣賞日出和落霞。)
 
這首詩是誇講明朝在北京建都的盛況。說起北京的形勢,北邊有險要的關口,南邊緊接華夏,實在真是城池堅固,形勢險固,物產富饒的地方,萬年不會動搖的基地。先前是明太祖朱元璋掃蕩胡人,定都南京。到永樂皇帝時,從北京起兵打敗攻打他的侄子建文帝,將國家的的亂局穩定,遷都北京。只因這一遷,把一個苦寒的地方而變作花錦世界。自永樂皇帝傳至第九世,到了萬曆皇帝,這是明朝第十一代的天了。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
平定日本豐臣秀吉的侵略朝鮮,西夏的哱承恩,中國西南播州的楊應龍。
豐臣秀吉是侵犯朝鮮,哱承恩和楊應龍是地方官員背叛,先後被平定。真是:
一人有慶,人民安樂,四海無憂,國家太平。
話說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的豐臣秀吉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書萬曆皇帝告急,明朝發兵前往解救。有掌管戶政、糧食的官員上奏說:「現在正發兵的時候,糧餉還沒有足夠,只好按往例,廣徵捐糧食的可國子監讀書。」原來捐糧食進入國子監的,有幾種人:
好讀書,喜歡科舉考試求官但未考上,或巴結官員求將來有前程。因此做官的公子、富家子弟,一般秀才,他們都去援例去做國子監的學生。此例一開,南京和北京的國子監學生各增加一千多人。其中有一個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紹興府人。父親李布政所生的三個兒子之中的長子,從小在學校讀書,但沒有考中科舉,援例進入北京的國子監。因在京師讀國子監,一天與同鄉的監生柳遇春,同遊妓院,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的人都稱她為杜十娘,
她生得:
全身嬌美,氣質不俗,芳香柔軟的肌體,兩道眉毛長長彎彎的,像遠山一樣秀麗,一對眼睛水汪汪的。鵝蛋的臉孔,分明是卓文君在世,她的嘴唇像櫻桃,與白居易家的愛妾樊素,不相上下。可憐這樣無瑕的一片白玉,卻錯落在妓院裡。
那杜十娘自從十三歲第一次失去真操,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經歷過了多少王孫公子。一個個對她情深,不知所措,傾家蕩產在所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是這樣:
坐中若有杜十娘,鬥筲之量飲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座位若有杜十娘,酒量好的人會痛飲千杯。
院中若有看過杜媺的人,每家的女人面孔都覺得像鬼一樣的醜。)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從未見過美女,自遇了杜十娘後,喜出望外,一頭栽進花柳裡。那公子俊俏的臉孔,殷勤溫和的個性,花錢慷慨不吝嗇的手法,大方的嫖客,和杜十娘天生一對,情投意合。杜十娘因見鴇母貪財無義,很早就有從良的企圖,又見李公子忠厚誠意,非常有心依靠他。奈何,李公子害怕他的父親,不敢答應。雖然如此,兩人情濃甜密,整天沉迷於歡樂中,終日相守,好像夫婦一般。海誓山盟,沒有其他的企圖。真是:
恩深像海無底的海,義氣比山還要高。
再說鴇母,女兒被李公子占住,別的富家子弟,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初時李公子花錢,大大方方,鴇母聳立肩膀,露出諂媚的笑容,奉承不暇。這樣過了一年多,李公子口袋的錢漸漸沒有了,出手不那麼大方,鴇母就怠慢了。李甲的父親老布政在家聽到兒子嫖妓,幾次寫信來喚他回去。他迷戀十娘顏色,一直拖延。後來聽到父親在家發怒,越不敢回家。古人說:「如果以利益互相交往,利益沒有了,就分開。」
但杜十娘與李公子感情很好,她見他手頭愈緊,心頭愈熱。但鴇母卻幾次叫女兒趕李甲出妓院,她看見女兒不開口,便自己幾次用言語觸怒李公子,要激怒他離開妓院。公子本性溫和,詞氣溫順。鴇母無可奈何,每天只是對杜十娘責罵道:「我們開妓院的,吃客人的,穿客人的,前門送舊客人出去,後門就馬上迎接新的客人,門庭熱鬧像火一樣,錢財衣服帛成堆。自從那李甲在這裡,胡纏亂攪混了一年多,不要說是新客,連舊客人都斷了。分明就像接了一個老鍾馗,連小鬼都不敢上門,弄得老娘一家,非常貧困,無米下鍋,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花過大筆銀子的。」
媽媽道:「那是那時候,現在又是另一種狀況,妳叫他現在花一些錢,替老娘買一些柴、米,養妳們二人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是搖錢樹,替她賺千萬的錢,偏偏我倒楣,養了一個破財的白虎星!開門七件事,樣樣都從我的身上,拿錢出去。我反而替妳這個這小賤人,白白養了一個窮光蛋,叫我衣食從何處來?妳對那窮光蛋說:「有本事那拿出幾兩銀子給我,妳就可以跟他去,我再另外養一個丫頭賺錢好了?」
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鴇母知道李甲口袋沒有錢,衣服都典光了,料他沒有辦法籌措,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媽媽,妳要他多少銀子?」
媽媽道:「若是別人,我要他千兩銀子。可憐那窮光蛋出不起,我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己再找一個年輕女孩子代替。但只有一件事,他須三天內把錢交給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交銀時,老身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腳踢,把那光棍踢出去。那時就別叫老身無情!杜十娘道:「公子雖在這裡作客,缺少銀錢,但三百銀子還有辦法籌措。只是三天時間很短,限他十天好了。」
鴇母想道:「這窮光蛋,赤手空拳,即使限他一百天,他也妹沒辦法籌到銀子?沒有銀子,縱使臉皮像鐵一養,也無臉上門。那時媺兒也沒得話講。」便答應道:「看妳面子,便寬延到十天。第十天沒有銀子,就不幹老娘的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反悔起來。」鴇母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每個月又吃素十天,怎敢說謊?妳若不信,我與妳拍掌為定。若反悔時,一來一定變成豬狗!」
從來海水用鬥很難測量,可笑妓女院的鴇母,心意不正。
她料定這個窮書生,口袋空空,所以用錢為難杜十娘。
是夜,賭杜十娘與李公子在枕邊,談到終身之事。李公子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但是妳任在妓院,贖金很高,至少要一千兩銀子吧。我口袋空崆,無可奈何!」杜十娘道:「我已和媽媽談好只要三百兩銀子,但須要十天內籌到。你遊學的錢雖然花光,但你在京都難道沒有親友可以借貸嗎?如果能借到這個數目,我身體就是你的,就不會受那賊婆的氣了。」李公子道:「親朋好友都認為我留戀妓院,都不理我。明天我整裝動身,向他們告辭,開口假裝缺少路費,湊聚起來,或許可以籌到這個數目。」
李公子第二天起身梳洗,別了杜十娘出門。杜十娘道:「趕快盡力去找,我聽你的好消息。」李公子道:「不用妳的吩咐。」
李公子出了妓院門,來到一些親友的家裡,假裝說要動身回家,前來告別,眾親友聽到,也很歡喜。後來談到缺少路費,想要借貸。常言道:「說到錢,便不理。」親友們就不招呼款待。他們也知道很清楚,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女子,整年都不回家,父親都為他氣得在家生病了。他今日居然要回去,不知真假,如果騙了路費,又去作嫖妓的錢,他的父親知道了,自己的一番好意就翻臉成惡意了,如果這樣,不如推辭乾淨。便回道:「慚愧,慚愧!現在手中也沒有剩餘的錢,不能相助。」每個人都這樣,沒有一個人肯慷慨相助,肯答應給他一十二十兩。
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天,一兩都借不到,又不敢回去告訴杜十娘。到第四天又沒希望,要回到妓院又不好意思回去。平常可以窩在妓院,現在無處可去了,沒有睡覺的地方。只得往同鄉柳監生的住處暫住。
柳遇春見李公子愁容滿面,問其原因。李公子將杜十娘願嫁的情,詳細具體說了。遇春搖頭道:「未必真的,未必真的。那杜十娘是妓院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恐怕至少也要百鬥的明珠,千兩的聘禮。那鴇母為什麼只要三百兩銀子?想必是鴇母怪你無錢花用,白白占住她的女兒,設計打發你趕出妓院。那杜十娘與你相處已久,又礙於人情,不好明白講出。明知你二手空空,故意說出三百兩的贖金賣個人情,限你十天;若十天沒有籌到,你也不好再到妓院。便上妓院,她也會諷刺你、笑你,遭受一場恥辱,自然身心不安,這事妓院一貫的逐客技倆。你要三思,不要被她們迷惑。跟據我淺灘的意見,不如早早結束這種關係最為上策。」李公子聽說,停了片刻沒有說話,心中懷疑不能肯定。
柳遇春又道:「你不要打錯主意。你若真的還鄉,如果只有幾兩的路費,還有人肯相助;若是須要三百兩,不要說十天,就是十個月也很難籌措到。如今的世情,哪裡會想到緊急的時候,互相幫助!那你妓女也算定你沒地方借錢,故意為難你。」李公子道:「仁兄所見非常對。」口裡雖如此說,心中捨賭不得放棄杜十娘。依舊又想東請求西告借,但夜裡不敢進妓院門了。
李公子在柳監生住處,一連住了三日,已經過了六天了。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進院,十分著急,就叫僮僕四兒四處去尋找。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李公子。四兒叫道:「李姐夫,夫人在家裡盼望你。」李公子自覺無顏,回復道:「今天沒有時間,明天再去罷。」四兒奉了十娘的命,一把抓住李公子,死也不放,道:「夫人叫我來找你,我們一定要回妓院。」李公子心上也牽掛著杜十娘,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到妓院,見了杜十娘,默不作聲。杜十娘問道:「所計畫的事情作得怎麼樣?」李公子眼中流下淚來。杜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湊足三百兩的數目?」李分子含淚道出:「上山擒老虎容易,開口人向告借難。我一連奔走了六天,一兩都借不到,二手空空,羞見妳,因此這幾天都不敢進院。今日承妳呼喚,忍恥而來。不是我不用心去借,實在是世故人情是這樣。」
杜十娘道:「此話不能讓那賊婆知道。你今夜就住在這裡,我另外和妳商量。」杜十娘自備酒肴,與李公子歡飲。睡至半夜,十娘對李公子道:「你果然不能借到一兩錢?我的終身之事,要怎麼辦呢?」李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句。漸漸到五更天亮。杜十娘道:「我所使用的一條棉被裡面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這是我私人的積蓄,你可以拿去。三百兩銀子,我出了一半,另外一半你自己去找,算是我出的力。限期只剩四天,千萬不要延誤!」杜十娘起身將棉被交給公子,李公子驚喜過望。便叫僕童拿著棉被。徑到柳遇春的住處,又把昨夜的情說給柳遇春。將棉被拆開看時,裡面裹著零碎銀子,取出來看果然是一百五十兩。柳遇春大驚道:「此女人真是有心人。這是真情,不可辜負她,我當代你設法籌措。」李公子道:「如果你能成全,決不辜負你。」當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住處,自己出去各處借貸。兩天之內,湊足一百五十兩交付給李公子道:「我替你去告債,並不是為你,實在是可憐杜十娘的真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顏逐開,欣然來見杜十娘,剛好第九天,還不足十天。杜十娘問道:「前些日子你一兩都借不到,為什麼今天就有一百五十兩?」李公子將柳監生的事情,又詳細講了一遍。杜十娘用手放在額道:「使我們能完成心願的,就是柳遇春出的力!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次日杜十娘早起,對李甲道:「這銀子一交,我就跟隨你去了。車子船隻都準備好了嗎?我昨日對姊妹商借白銀二十兩,你可收下作為路費了。」李公子正愁路費無著落,但不敢開口,得銀甚喜。話還沒有說完,鴇母剛好來敲門叫道:「媺兒,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聞叫,開門相延道:「承媽媽的厚意,正想去請。」便將銀三百兩放在桌上。鴇母不料公子有銀,默然變色,似有悔意。杜十娘道:「女兒在媽媽家中工作八年,所賺的錢財,也不下數千兩銀子。今日從良是一件美事,贖金又媽媽親口訂的,這三百兩分毫不差,也妹沒有超過期限。如果媽媽失信不允許,李公子拿銀子去了,女兒立刻自殺。恐那時候,妳會人財兩失,後悔不及了。」
鴇母無詞以對。心裡想了一會兒,只好那天平稱了銀子,說道:「事已如此,料留不住妳了。只是妳要去時,現在就去。平時穿戴的衣飾,妳一件也不能帶走。」
說罷,將李公子和杜十娘推出房門,那鎖來就把門鎖了。此時九月天氣。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隨身舊衣,就拜了鴇母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鴇母的大門。
杜十娘就像鯉魚脫了金鉤而去,擺尾搖頭從此不再來了。
李公子教杜十娘留下片刻說:「我去喚個小轎抬妳,暫時往柳遇春家裡去,再作打算。」杜十娘道:「妓院中的諸姊妹平日待我很好,理該去拜別。何況前日又承蒙她們借貸路費,不可不一一道謝也。」
於是同公子到各姊妹處謝別。姊妹中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十娘最相近,尤其與度十娘最親:杜十娘先到謝月朗家裡。月朗見十娘沒戴髮髻穿著舊衫,驚問原因。杜十娘將來龍去脈說出,又引李甲相見。杜十娘對月朗道:「前日的路資,是這位姐姐所貸,你應該向她致謝。」
李甲連連作揖。謝月朗便叫杜十娘梳洗,一面去請徐素素來家相會。十娘梳洗已畢,謝、徐二美人各拿出自己的翠玉首飾、金鐲子,玉製的髮簪珠玉做的耳飾,錦袖花裙,寬帶繡鞋,把杜十娘裝扮得煥然一新,叫了筵席,準備酒慶賀。謝月朗讓臥房給李甲、和杜媺二人過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請院中姊妹。凡十娘私交好得的,無不到齊,都與他夫婦把盞稱喜。吹彈歌舞,各逞其長,務要盡歡,直飲至夜分,十娘向眾姊妹一一稱謝。眾姊妹道:「十姊的儀表和風度為這裡的領袖,現在跟隨李公子去,我們不知什麼時候再相見。什麼時候啟程,我們姊妹們會去送行。」
謝月朗道:「等到啟程的日期定了,我一定來相報。但十姊千里道途崎嶇艱險,同李公子遠去,口袋空空,也沒有準備,這是我們應該資助的事。應該和她商量,不要令十姊走到窮困的道路。」眾姊妹都恭敬應諾而去。
 
當天晚上,李公子和杜十娘仍然住宿在謝家。至五更,杜十娘對公子道:「我們這一次離去,將到什麼地方安身呢?你可曾經商議過有何定案沒有?」
李公子說:「老父在盛怒下,假如知道我娶了妓女而回家,必然會相加上令人無法忍受的話語,反讓你我都受到牽累。翻來覆去而不得安眠反覆思考,還沒有萬全的想法。」
杜十娘說:「父子的親情天性,難道會斷絕關係嗎?既然匆忙之間難以冒犯,不如先與郎君往蘇、杭等環境憂美的地方,暫時找個地方住下來。你也可先回家,懇求一位平和柔順的親友在尊大人面前向他勸解,然後再攜我一同歸去,這樣彼此都可平安無事。」李公子說:「這樣的說甚為妥當。」第二天,兩個人起身辭別了謝月朗,暫時前往柳監生的家裡,準備行李。杜十娘見了柳遇春,跪在地上下拜,感謝他幫助的恩澤說:「改天我夫婦倆一定大大回報。」柳遇春慌忙答禮說:「十娘鐘情自己所歡喜的人,不因為貧困改變心意,這就是女中豪傑。我不過順著風勢吹火罷了,這種區區小事,那讓妳一直掛在嘴裡!」
三個人又飲了一天的酒。隔天一早,選了個出行的吉日,雇好了轎車和馬匹。杜十娘又遣派遣僮僕去向謝月朗報告,告別謝月朗。臨行的時刻,只見轎子陸續來到,原來是謝月朗與徐素素拉著眾姊妹前來送行。謝月朗說:「十姊今天和李公子離去,想必有千里的路程,行李必定沒什麼錢財,我們一直不能忘情。今合集了一些金錢,十姊可檢點收下,遇到途程遙遠,缺了路費,也可以多少有點幫助。」
說完,命令請隨從拿了一隻用金粉漆於器物上的盒子。盒子封鎖得相當穩固,真不知有什麼東西在裏面。杜十娘也不打開來看看,也不拒絕,僅僅殷勤謝謝而已。不一會兒,車馬都到齊了,車夫催促著起身。柳監生飲了三杯離別酒,和眾美人送到崇文門外,每個人都垂淚惜別。正是:他日重逢難未定,此時分手離別十分依依不捨。
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娘一路走到北京的白河,捨陸地改從乘船。卻好有隻江蘇省瓜州派遣的船順路返回,講定船錢,包了艙位。等到要上船時,李公子的行李沒有分文。你知道杜十娘把二十兩銀子給李公子,他為什麼一下子就沒了?原來李公子在妓院嫖得衣衫藍縷,銀子到手,未免去贖取幾件衣服穿,又買了被褥臥具,剩來只夠雇轎子馬匹之費。正當李公子愁悶的時候,杜十娘道:「你不用憂慮,眾姊妹合力贈與的,一定有幫助。」及取鑰匙打開箱子,取出紅色的絲袋,放在桌上道:「你可打開看看。」李公子提在手中,覺得沉重,打開啟而觀之,皆是白銀,算一算整整有五十兩。十娘仍將箱子上鎖,也不說箱子還有何物。
 
但對公子道:「承蒙眾姊妹的至高恩情,不只是路上的費用不缺乏,即使將來住在江蘇、浙江一帶,也可為幫助我們夫妻二人居住和遊山玩水的費用。」
李公子又驚又喜說:「假如沒遇到妳,我李甲必流落他鄉,死都沒葬身的地方了。妳對我的情意和恩德,我到頭髮白了也不敢忘記!」從此每每談到以前的事情,李公子必會感激流涕,杜十娘也遷就地撫慰他。一路上也沒什麼新鮮事來陳述。過不了一天,船行走到了瓜州,大船停泊在岸口,李公子又另外雇請了民船,把行李安放好。約定好明日天一亮,就跨越江河渡水過去。此時正是冬天第二個月十幾號之後,月明如水,李公子和杜十娘坐在船頭。李公子說:「自從出了北京都的城門,一直困守在船艙中,四周圍都有人,無法暢快地談談心。今日我們兩獨自在一條船上,就沒什麼好顧忌回避了。而且船已離開了北方地區,剛剛走到了江南,應該打開心情好好地痛飲一番,來舒解一下憂鬱煩悶的氣氛。妳看好不好?」杜十娘說:「我也好久沒談天說笑了,我也有這個想法,你說到這點,可見我們的想法還蠻一致的。」李公子於是攜拿著酒具到船頭,與杜十娘攤開氈子並坐,傳遞酒杯歡樂的飲酒。飲喝到半醉的時候,李公子提起酒杯對著杜十娘說:「妳美妙的音色,是京城六院的第一位。在我們倆相遇的開始,每一個聞聽妳那美妙的音調,一定讓他禁不住的魂飛魄動。前些時候事情多,有違了心意,讓妳我心情都不太好,想起當時聽到的鸞鳳鳴奏的美妙聲音,好久沒有聽到了。現在江水清澈,映照著明月,深夜裡四下無人,肯為我唱一首歌嗎?」
杜十娘的興緻也很濃厚,於是清通一下喉嚨,拿出扇子敲打節拍,悲傷哭泣的唱出了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嬋娟」這一曲,名為《小桃紅》。
真的是:
妙聲上飛雲霄,讓那雲都停駐了,音響進入那深淵地泉,讓那魚兒都跑出來聽。
 
這時,別條船有一個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家中財產上萬,祖先歷代在揚州的鹽池採鹽。年紀二十,也是南京的國子監中的學生。生性風流,慣常向青樓買笑,追求聲色和女孩的尋歡歡樂,喜歡風花雪月的作品,是實實在在輕薄的人。事出偶然,這一夜也是把船停靠在瓜州的渡口,獨酌無聊,忽然聽到歌聲嘹亮,就是鳳吟鸞吹也沒有比它更為美妙。起身站立在船頭,靜立傾聽一會兒,才聽出歌聲是從鄰船唱出。正想要登船相訪,妙音樂響突然停了,已經沒有聲音了,於是遣派僕人私下偷窺船的位置,尋訪船上的人。只知到是李公子所雇的船,並不知歌唱人的來歷。孫富想著:「這唱歌的人一定不是良家女子,要如何才能看得她一眼?」翻來覆去不得安眠反覆地思索,整個晚上都無法睡得著。捱到了五更天,忽然聽聞江上大風吹起。一直吹到了天明的時候,這時烏雲密佈,暴雪飛舞。這是怎麼知道的,有詩為證:
 
千層烏雲把樹都淹沒了,萬裡山徑可看不到人的行蹤。
見那扁條狀的船舟有名穿著蓑衣斗笠的老翁,獨自在冰寒的江雪中垂釣。
 
就因這風雪阻礙渡河,船舟不能行走。孫富命請船夫移動船位,停靠到李家船隻的旁邊。孫富穿著時尚貂帽狐裘,推開船窗假意看雪。正當杜十娘梳洗剛好完畢,她那纖纖玉手掀起了船舟旁的短簾,自個兒把盆盂中的殘水潑灑到河中。她那粉白容貌隱約露出來,卻被孫富偷看到了,果然真的是國色天香。讓孫富看了魂飛迫散,迎眸注視著,想等一等再看她一面,卻不見蹤影,等也等不到。沉思了很久,於是靠著船窗高吟明朝詩人高啟的《梅花詩》二句,道: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見那雪蓋滿的山中有位高士躺臥著,只見那明月的月光下有位美人從樹林中走來。)
 
李甲聽得鄰舟的吟詩,伸出頭走出船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的計謀。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探出頭,他好乘機談話。
 
當下趕忙揮手,就問:「老兄尊姓大名?」李公子講了姓名和鄉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孫富也說了。又講了一些國子監的閒話,漸漸的二人親熟起來。孫富便道:「大風雪阻止船隻的航行,這是上天要我和兄長相會,實在是小弟的幸運也。在船上談話無聊,想和兄長上岸,到賣酒的地方飲酒,聽聽你的教誨,千萬不要拒絕。」
 
公子道:「萍水相逢,不敢打擾?」孫富道:「說那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馬上叫船夫划船,僕僮張著傘,迎接李公子過船,就在船頭作揖。然後讓公子先行,自己隨後,各各跳上岸。
 
行沒有幾步,就有個酒樓。二人上樓,挑一個清潔的座位,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孫富舉杯勸酒,二人賞雪飲酒。二人先說一些斯文的客套話,漸漸談到花柳的事。二人都是過來之人,志同道合,說得很投機,成為知己了。孫富要左右離開,低聲問道:「昨夜和你同船高歌的,是何人也?」
 
李甲因為要炫耀自己,於是實說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
孫富道:「既然是煙花女子,為什麼現在嫁給兄長?」李公子於是將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後來如何要嫁,如何借銀討她,始末根由,詳細說了一遍。孫富道:「兄攜美嬌娘回去,固然是一件快樂的事,但不知你家魯裡的人是否同意?」
 
公子道:「我自己不用考慮,所顧慮的市老父個性嚴厲,還要一番解釋!」孫富利用這個機會行事,便問道:「既然你父親不允許,你所攜的美人,要安頓在何處?曾經和她商量過嗎?」李公子皺緊眉頭答道:「此事曾與小妾商量過。」孫富高興問道:她有妙策麻嗎?」李公子道:「她想先居住在蘇杭,流連山水。叫小弟先回,求親友們宛轉在家父前面勸說,等家父高興接受,然後再回去。你認為高明嗎?」
孫富沉吟一會兒,故意將容色驟變,道:「我們初次見面,可說友誼很淺但無所不談,恐怕說了,你會責怪。」公子道:「正賴你高明的指教,何必謙虛?」孫富道:「你父親在地方上獨當一面,一定嚴防家中婦女有不好的名聲。平時既怪兄去不該去的地方,今日難道會容納兄娶煙花女子嗎?況且你的親朋好友,誰不迎合你父親的意思?兄浪費去求他們,他們一定拒絕。如果有個不識時務的人,在你父親前面遊說,看見你父親的意思好像不允許,他就轉口了。兄進不能和睦家庭,退又無言以回復你太太。即使留在蘇杭遊山玩水,也非長久之計。萬一錢用光了,豈不進退兩難!」
 
李公子自知手中只剩五十兩銀子,這個時候已用了一大半,說到錢財用光,進退兩難,不覺點頭說是。孫富又道:「小弟還有句心腹之談,兄肯低頭聽嗎?」李公子道:「承兄的厚愛,請詳細說說。」孫富道:「關係疏遠的人不能離間關係親近的人,還是不要說好了。」李公子道:「說出來何妨!」
 
孫富道:「自古道:『女人的性情易變。』何況是煙花女子,真情的很少大部分是假情假意。她既然是六院的名姝,相識一定滿天下;或者南邊原有舊情人,假借你的力量,攜帶她到這裡,找到她相配的人。」李公子道:「這個恐怕不會吧。」孫富道:「既然不會,江南的子弟,很多言行輕浮不莊重。兄留美人獨居,沒有男女偷情,挖掘孔道,爬越牆壁的事情。如果將她帶回家,更增家你父親的怒氣。你的計畫不是很好,何況父子是至親,一定不能斷絕。若為妾而觸怒父,因妓而棄家,天下的人必以為兄是胡亂違反常道的人。他日妻不認為你是她的丈夫,弟弟不認為你是他的兄長,同事們不認為你是他的朋友,兄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李公子聞言,心中迷惘,若有所失,就離開座位向孫富問計策說:「你有高明的意見,可以教我嗎?」孫富道:「我有一計,對於兄非常方便。只恐兄沉溺在男女床笫的歡樂,未必會聽,使我平白浪費口舌罷了!」
 
李公子道:「兄如果實在有良策,使我再見家園之樂,是弟的恩人也。有何畏懼不敢說?」孫富道:「兄四處流浪一年多,你的父親非常恨怒。如果你今日的處境,實在寢食難安也。然你父親的憤怒,不過是你迷戀煙花,揮金如土,他日可能是傾家蕩產的人,不能承繼家業!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怒你的父親。兄如果能割男女床笫的愛,隨事情發展的形勢而有所因應,我願意以一千兩銀子相贈。兄得一千兩銀子拿回去獻給你的父親,只說在京城當私塾的老師,並不曾浪費一分一毫,你父親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也沒有閒言。一下子,轉禍為福。兄請三思,我非貪美人的資色,實在是為兄著想也!」
 
李甲原是沒主見的人,本來心裡就很怕他的父親,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的疑問,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妾心肯,當奉複耳。」
 
孫富道:「對你父親說話,應該委婉一點。我既然為兄忠心,一定不忍兄的父子分離,一定要成全兄,還鄉的美事。」
 
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叫家僮算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逢人不能把實話全說,只能講十分之三的實話,也不可為他一切效忠,把心全部掏給他)
 
卻說杜十娘在船上,擺設酒果,欲與李公子小酌,但李公子竟然整天沒有回來,挑燈等待。看見公子下船,杜十娘起來迎接。見公子的顏色,態度匆匆忙忙,似有不樂的樣子,乃斟滿熱酒勸他。公子搖頭不飲,一言不發,竟自床上睡了。
 
杜十娘心中不悅,於是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問道:「今日有什麼見聞,為何這樣悶悶不樂?」公子只是歎息,始終開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遲疑不能決定,坐於床頭而不能睡覺。到夜半,公子醒來,又歎一口氣。杜十娘道:「你有何難言之事,頻頻歎氣?」
 
李公子抱著棉被起來,幾次想說,又不敢說,不停的掉下淚來。杜十娘將李公子抱在懷中,軟言撫慰道:「我與你情好,已經有二年了,千辛萬苦,歷盡艱難,才有今天。但離開妓院相隨數千里,從未看過你這樣悲傷。現在將要渡江,開始要展開百年的歡樂,為什麼反而悲傷?一定有原因的。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什麼事盡可來商量,千萬不要隱瞞。」
 
公子再三被逼,沒有辦法,只得含淚而言道:「我落魄天涯海角,承蒙妳不嫌棄,委身相從,實在是莫大的恩惠。但反復想到,老父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限於傳統禮節,且他的個性嚴厲,今天娶妳,恐怕增添他的憤怒,一定將我們趕出家門。妳、我流蕩,將到什麼時候?難保夫婦的歡樂,父子的關係又斷絕。白天接受新安的孫姓友人邀去飲酒,為我計畫這件事情,我的心好像遭到刀的切!」
 
杜十娘大驚道:「你的心意將如何?」李公子道:「我是當事人,當局則迷。孫友人為我策畫一計很好,但恐妳不願意!」十娘道:「孫友人使是誰?計謀如果是好,為什麼不按他的計畫?」
 
李公子道:「孫友人名富,新安的鹽商,年少儀表翩翩的讀書人。夜間聽到妳的高歌,因而問起。我告告訴妳的來歷,並談及很難回家的原因,他想用千兩銀子聘妳。我得千兩銀子後,可藉口拿千兩銀子見我的父母,而妳也可以有好的歸路。但感情不能捨棄,所以我這樣悲傷。」說罷,淚如雨下。
 
杜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你策畫這格個計謀的人,是真正的大英雄也!你既然可重新擁有千兩銀子,而我也嫁給他人,又不致為賴帶這麼多行李而煩惱,講到情,說到禮,實在是二全其美的辦法。那千兩銀子在哪裡?」
 
公子收了淚道:「沒有得到妳的答應,銀子還留在那裡,還妹沒拿到手。」杜十娘道:「明早趕快答應了他,不可挫過這個機會。但千兩銀子很重要,須點清交到你的手,我才過船,不要給假騙子欺騙了。」這時已經四更了,杜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我的打扮,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於是使用的胭脂、白粉和香油,特別濃,刻意修飾,把額頭裝飾非常美麗,穿上極其華豔的錦繡棉襖,輕風吹來陣陣香氣,光采照人。裝束才完畢,天色已明亮了。
 
孫富差家童到船頭等候消息。杜十娘微窺李公子,李公子好像有非常高興的樣子,於是催李公子快去回話,及早點收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復說好。孫富道:「點收銀子是很容易的事,但須等美人的化妝台作為憑證。」
 
公子回來復了杜十娘,杜十娘就指用金粉裝飾的盒子道:「可以抬它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杜十娘親自檢看,顏色純正,數目一千兩,分毫不差,於是用手扶住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
杜十娘張開紅色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道:「剛才的箱子可暫時抬回來,裡面有李公子的一張回老家的通行證,可以拿起來還給他。」
孫富見杜十娘已經是甕中之鼈,就命令家童將那金粉裝飾的盒子送回,安放船頭之上。杜十娘取出鑰匙開鎖,內皆抽屜的小箱。杜十娘叫李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綠色珠寶晶瑩明珠耳飾,固定頭髮的玉飾、珠玉耳飾,充滿在盒中,約值數百兩。杜十娘馬上投入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奇訝異。又命李公子再抽一箱,是用金雕飾的玉簫;又抽一箱,都是紫金的古玉雕成的玩物,大約值數千兩。杜十娘也江它全部投入到大江中。岸上的人,觀看的人擠滿像一道圍牆。齊聲道:「可惜,可惜!不知什麼原因。」
 
最後又抽一箱,其中有祖母綠、貓兒眼,奇珍異寶,前所未見,箱中藏有一小箱。打開小箱觀看,是一顆夜明珠,大約滿滿一手這些寶物價值連城,不知值多少錢。
 
眾人齊聲喝采,喧聲如雷。杜十娘又想將它投入江中。李甲不覺大悔,抱住杜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杜十娘將李公子推開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公子備嘗艱苦,好不容易到了這個地方。你貪圖我的美色,用虛偽語言迷惑李公子,破壞人家美好姻緣,斷人家恩愛的情感,是我的仇人。我死後如果有知覺,必當訴之於神明,你還想和我共睡一床,交媾歡樂!」
 
又對李甲道:「我當妓女數年,私底下所些積蓄,本來以為可作終身的依靠。自從遇上你,山盟海誓,到白頭也決不改變。與你出京都的時候,假託是眾姊妹相贈,但箱中韞藏著百寶,不下一萬兩銀子。將點綴你的行李,回來見逆你的父母,或許會可憐我的苦心,收在家裡,幫住家裡的三餐飲食,終身有逤所依靠,死而無憾。誰知你信念不堅,被沒有根據的議論所迷惑,中途把我拋棄了,辜負我一片的真心。今日當眾人的眼前,開箱讓大家見證,也使你知道要得到小小千兩銀子,並不是難事。我盒子裡面有寶玉,恨你眼中無珠。我生的不是時候,妓女生活困頓勞苦,才脫離,又遭到你的拋棄。今眾人都有耳目,可共共同作證,我妹妹沒有辜負你,是你辜負我!」
 
於是眾人圍觀的人,無不流涕,都唾駡李公子負心、薄倖。李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杜十娘謝罪。杜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江中黑雲密佈,波濤滾滾,一點蹤跡都沒有。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就此葬在江魚之腹!可憐的杜十娘,她的三魂茫茫去到水神的府裡,七魄通往無盡的地獄。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別逃去。李甲在船上,看了這千兩銀子,回憶杜十娘,終日愧悔,憂鬱變成瘋瘋癲癲,終身都沒有好。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餘,終日看見杜十娘在傍邊辱罵,沒有幾天就死了。人們以是江中的杜十娘來報應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城坐監完滿,束裝回鄉,船停在江蘇瓜州,走出船來散步。偶而到江邊洗臉,將一個銅盆掉到水中,找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盒子。柳遇春打盒子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柳遇春厚賞漁人,留在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從波浪上面走來,詳細看,乃杜十娘也。她告訴柳遇春盒中的珠寶值萬兩銀子,接著訴說李甲薄倖的事,又道:「以前承蒙你慷概,以一百五十兩銀子相助。本來想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在慢慢報答,不料事情卻沒有開始和結束。但是每次想到你的盛情,便憂愁鬱悶難以忘記。早上曾以小盒子托漁人奉上,聊表我小小心意,從此不會再相見了。」說完,柳遇春猛然驚醒,方知杜十娘已死,歎息數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本來就不是善良的人;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單獨說杜十娘千古女俠,難道不能找一個佳侶,共同住在秦樓恩恩愛愛,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入江中,以致恩情變為仇恨,萬種的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歎吟: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
 
(如果你是不曾風流的人,你不要無根據的亂說,單單一個情字就讓人研究不完。
如果「情」字能研究透徹,被人稱為「風流」也不會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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