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转 江铭辉 五梦网
图:文若虚将大龟壳拖回船上
本文改编自“今古奇观” 明末抱瓮老人编的“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一日又一日,倒满酒杯,面对小花园里盛开的鲜花,酣畅痛饮。敞开胸怀,一边唱歌,一边起舞,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无比快乐。漫漫历史,不过是几场春梦,多少奇才英雄,最终都化作了尘土,无须去认真计较和刻意安排,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是说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无须去认真计较和刻意安排,不如现在快快乐乐的生活吧!
各位试看古今往来,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
古人能文的倚马千言,能武的穿杨百步,但能中文状元、武状元也是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运如果是很背,挖到黄金也会变成铜;命运如果很好,就是捡到白纸也变成布。」
话说明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个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他生来心思慧巧,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都通。幼年时,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也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经营赚钱,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的千金钱财,都花光看了。他才想起这不是办法,应该学别人赚一些钱,他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每作必败。
有一天,他听人说在北京扇子好卖,他便找了一个伙计,想到北京卖起扇子来。上等的扇子,是金面精巧的,上面题上名人诗画,他先将礼物送给苏州的名人和画家,题诗或绘画,扇子便可卖上数两银子,中等的扇子可卖数百钱,自己题诗、绘画,也一样可以唬人,卖出去,下等的无字画,可卖几十钱。他自己认为扇子作得不错。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去。
岂知那年夏天,北京天天下大雨,一点也不热,所以扇子一直没有卖出去。
只好等到晴天再说吧,好不容易,等到夏天快过去,秋天将来临了,天气才放晴。北京公子哥儿们,才开始上门买苏州扇子。买扇子的主顾来了,来买时,文若虚开箱一看,暗暗叫苦。
原来北京连日下雨,房屋潮湿,使扇子的字画都黏在一起。揭不开了,用力揭开的话,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扇子有字有画,才值钱,字画残缺,扇子跟本不值钱。只剩没字画的下等扇了,还可以卖,就将它卖了,当作盘费回家,本钱一空。
文若虚经常作这种亏本生意。不但自己亏本,也连累到搭挡。故大家给他起一个外号,叫做“倒运汉”。不数年,他把家里的财产都亏光了,也就无法娶个老婆。可是他天生快乐的个性。朋友们喜欢他有趣和幽默,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他也大方来了。游耍、欢乐,但大家仍然叫他“倒运汉”。
有一天,有几个作海上生意的邻居,带头的叫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出去作生意。他晓得了,自己想道:「我一身落魄,生意作不好,如果有机会跟他们去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费人生一世。」恰好张大这时来了。这个张大名叫张乘运,专做海外生意,认识许多奇珍异宝,又且秉性豪爽,肯帮助好人,所以乡里叫他“张认货”。
文若虚见了,便把他的想法告诉张大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也很寂寞,若兄能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日子也好过些?我们众兄弟料想是非常喜欢的。只是有一件,我们兄弟都带着货物去卖,如果你二手空空来回走一趟,非常可惜。待我回去和大家商量,多少凑些钱出来资助你,你就用这些钱买些东西也好。」
文若虚便道:「多谢你的厚情,只怕没人像你一样好心。」
张大道:「让我回去向众兄弟说说看。」
说完就走了。
文若虚走着,刚好碰到一个瞎了眼的算命先生,走过来,他敲着锣说着:「算算命,能预知未来。」,文若虚伸手从袋里摸了一个钱,给他,请他用卦算算财气。算命先生卜卦后,道:「从卦中显示大吉大利,非同小可,财运亨通。」
文若虚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玩玩罢了,哪里扯上做生意?为什么要别人资助?就算别人资助的钱,会有多少?这算命先生竟然说我财星高照,真是混账!」
这时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到钱,大家都不愿意资助。这些人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人肯。今天,我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这一两银子也办不了什么货,你就买些果子,船里吃吃罢。好在三餐我们船上都有供应,你就不用烦恼了。」
文若虚称谢不已,接了银。张大先走,道:「快些收拾,来到船上,就要开船了。」文若虚道:「我没甚么好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这些钱能买甚么货?」信步走到街上,看见满街摆满卖橘子的摊贩,原来是洞庭红上市了,洞庭红是太湖洞庭山出产的橘子,它像广东的广橘、福建的福橘一样出名,但价钱只有它们的十分之一,文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个,报答众人助我之意。」
买好了,装上竹篓,雇了人,将行李挑了到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惭愧地,无地自容,只得忍气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船开出港口,渐渐来到海上。只见:巨浪翻腾。早晨海上美丽的日出,黄昏漂亮的海霞,和日落的美景。船走了三、五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从船上望去,人烟聚聚,城墙高大,应该是一个国都了。船上的人都上岸,原来这个国家叫“吉零国”。中国的货物拿到那边,有三倍的利润可赚价。如果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便有八、九倍的利润了,所以大家都拚命走这条路。船上的人都是在这里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的人和门路,所以各自上岸找寻自己买卖的对象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因为他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文若虚在闷坐间,猛然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搬到船上,不曾打开,莫不闷得发烂了?趁着众人不在时,打开看看状况。」
于是叫那些水手去舱板底下,打开了篓子一看,上面多是好好的。但仍放心不下,索性将它搬出来,都摆在舶板上面。这也是该文若虚发迹,时来运转,摆得满船红得似火的橘子,远远望来,像万点火光,满天星星。岸上走的人,都拢过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
文若虚笑着但不说话,看见中间有个有一点烂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人都,惊讶道:「原来是吃得的!」
其中就有个好事的,来问价钱:「多少钱一个?」文若虚不懂得“吉零国”的话,船上的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在手中掂一掂,约有一两重,心下想道:「不知道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个,因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给他。」就拣一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给他。只见那个人接到手,道:「好东西呀!」就把橘子剥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的许多人,大家喝采一声。那人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赞美说:「太妙了!太妙了!」又伸手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奉献给国王。」
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给他了。那些旁观的人见那人如此爽快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用一般的银钱,去买的,也都千欢万喜的走了。
原来,“吉零国”以银当买卖,上面有文采。有刻龙凤纹的,最贵重,其次刻人物,再次刻禽兽,又次树木,最普遍最下等的是刻水草。但却都是银铸的,重量都相同。刚才买橘的,用的都是刻着水草纹的,他们以为用最下等的钱买了上好的东西,所以很欢喜,这也是人贪小便宜的心里,与中国人一样。一会儿,就被买走了三分之二。有的身边没钱的,非常懊悔,更有的急忙回家取钱来买。文若虚看看橘子所剩不多了,就拿翘道:「不卖了!不卖了!,剩下要留着自己吃了。」有人愿意再加一倍价钱来买,四个银钱买了二颗。口中一直说:「懊恼!」来得太晚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钱,就埋怨道:「我还要买,为什么把价钱提高了?」已买的人道:「你没有听到他刚才说,不卖了?」
正在议论纷纷之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骏的马匹,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的文若虚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所有的俺都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贡君王。」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着看。文若虚是伶俐的人,看这人知道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的橘子都倒出来,但只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翘起来说道:「刚才讲过要留着自己吃,不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罢。刚才的价格已卖到两个银钱一颗了。」
这个人从马背上拖下一大袋,摸出钱来,是有树木纹的,说道:「用这钱一个买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要,用先前的水草纹钱,二个买一颗吧。」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要,还是用先前的水草纹钱,二个买一颗吧。」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你不要我这一个高级的钱币,却要那低等的,真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我了,我再加你一个龙凤纹的,也可以。」文若虚数了一数,还有五十二颗,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龙凤纹的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文若虚见人散了,回到舱里将钱数一数,差不多有一千个,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瞎子相师的卦好灵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们说好运的经过。
这样看来“吉零国”的银子看起来好像不值钱,这样的买卖,那些久惯漂洋的老手为什么不把带去的绫罗缎匹,卖出时以低值的浅草纹银钱计算,一发百倍的利润呢?但各位有所不知,吉零国里的人对于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换。我们中国人也只是要他的货物,才有利钱。若是要他们用银钱买时,他们都是使用龙凤纹的银钱、或人物纹的银钱来交易,谈好价钱,只能得到一些银钱,反而不会占便宜。现在文若虚带去的是价格便宜吃的东西,他们只好用低价值的钱币来交易,但中国人却只重视银子的重量,所以得利了。但你可能说:「何不只买吃的东西,去换他们低值的钱币,岂不有利?」但话又不能这么说,人是偶然才有横财,带去的食物若腐烂,或他们不中意的那不是更糟糕了。文若虚运走运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食品呢?
闲话少说,且说众人找到买卖对象,谈妥后,回到船上,文若虚把上头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新苦忙了一整天,倒是你没本钱的先得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就在这里买一些土产珍奇,运回到中国,可再发数倍的利润,比你藏在身边,好处多多。」
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作生意,从无一遭不连本奉送的。今承诸位提拔,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一次侥幸,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想贪钱,再求利润呢?万一如先前一样,失败了,难道再有一次像卖洞庭红这样好赚的生意吗?」
众人道:「我们买这里的货物回去卖,彼此通融,才有利?」文若虚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绳索。说到货物,我就没胆量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
众人齐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
这样过了半个月,大家的生意都已成交了,就开船回航了。
船走了数天,忽然间变天起来。只见:乌云蔽日,巨浪冲天。昏天暗地,船上的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过了不久,隐隐望见一岛,他们便努力往那岛的方向驶来。靠近时,发现是一个座无人的空岛。但见:树木参天,杂草遍地。荒凉的境界,只有一些兔迹狐踪;但土壤绵延且平坦,应该不是龙潭虎窟。不知道是属于哪一国。船上人把船靠岸后,抛了铁锚,钉上桩橛停妥后,对舱里道:「大家安心坐一坐,等风势过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文若虚因为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他巴不得马上上路,却要守风呆坐,心里很焦燥,对众人道:「我们上岸去岛上看看。」
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闲着,去看看有什么关系?」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不肯同去。文若虚一个人精神抖擞,跳上岸来。
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看得够,他攀着藤葛,向山顶爬去。那岛也不很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没有路径。他一会儿就爬到山上,他站在最高地方,向四边望去,是茫茫大海,自己像一片落叶,飘来这小岛,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想:「我如此聪明,一时命不好。家业没落,只身来到海外。虽然侥幸赚到几千两的银子,可是它不知是我命中该有的?现在在荒岛中,没有回到大陆之前,生命还是交给海龙王哩!」
正在感伤中,只见远远望去的草丛中,一个物体,走到前面一看,是一个像床铺那么大的龟壳。他大惊道:「我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大的龟!世上人哪里曾看见它?如果用说的,他们绝对不信的。我这次漂洋过海,不曾带一件海外的珍奇异物,现在我带了此物回去,它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给他们看看,免得他们说我胡言乱语,说苏州人很会说谎。而且我还可以把它做成二张床。于是脱下两条裹脚的长布,把它们绑成一条长带子,穿在龟壳中间,打个结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从哪里又拖来了这样的东西?」文若虚道:「告诉各位,这就是我从海外带来的宝物。」众人抬头一看,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有何用?」文若虚道:「这也是罕见的东西,带了它回去就是。」众人笑道:「有多少珍奇宝物,你不带,带这个废物,有何用?」
又有人取笑道:「这样大的龟壳,可卖给中药店做材料阿!」文若虚道:「不要管它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
当即便叫船上的水手,将它一抬下舱来。他先用水把龟壳全身洗一遍,然后把自己的钱包和行李都赛进龟壳里,两头再用绳子把它捆起来,当成了一个大皮箱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方法!好方法!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风息了,他们开船了。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是福建。船刚靠岸,就有一伙经常接航海商人的中介人士上船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中介人跟了去,其余的人就不再拉可客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到海上贸易客到,连忙先发银子给中介人,唤厨户,做了几十桌的酒席,吩咐完毕,然后走出来。这主人是波斯人,名叫玛宝哈,是专门和海上贸易客兑换珍宝货物的人,有成千上万的资本。众人作过海上贸易的,都是他的熟客,只是文若虚不曾认识。抬眼看时,原来波斯人玛宝哈在中国住了很久,衣服、语言和举动都与中国人没有差别,只是他剃眉剪须,有深眼高鼻。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众人到一个大厅。只见酒筵已准备好了,且是摆得很丰盛。
原来玛宝哈是一个重利的波斯商人,他的老规矩,是按照买卖货物的价钱,来安排宴席的座位,当酒席准备好时,他就向客人要货单来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价值一万两者,就被请到首位。再依货物的价值,顺序坐下去,他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都是如此。
主人玛宝哈手执酒杯,拱一拱手道:「请各位将货单给我看一看,好安排坐席。」
船上众人,按照货物贵的贱的,各自坐下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客人不曾见过面,想是新出海的,货物带不多罢。」
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一起到海外游玩的。身边有银子,却不肯买货。今日只得委屈让他坐在末席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在末位。主人坐在上位。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默默无言,自己心里有些懊悔想:「我前日该听他们劝,买些货物来。今天枉有几百银子在袋子里」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都没有的人,今日赚了这些钱,已是大幸,不可不知足。」
自思自忖,没有兴趣喝闷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老经验的人,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就劝了他多喝几杯酒。
这顿饭吃了很晚才散,大家赶回去整理货物,明天好运上岸来。
第二天,玛宝哈为了礼貌,来到船上回拜,当他走进船舱时,一眼看到文若虚的大龟壳,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他说起,莫不是不要卖吗?」
众人都笑指道:「这是我们的好朋友文兄的宝货。」
玛宝哈向文若虚看了一看,竟满面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各位相处多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叫我得罪这位新客人,把他委屈在一个末座,是何道理?」
就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各位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罪。」众人不知何故。有几个与文若虚交情好的,共十几人,赶到玛宝哈的店中,看的究竟。只见主人拉着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请他坐下,道:「昨天得罪了,请原谅。」
文若虚心中也很纳闷,心想:「我不信这大龟壳是宝贝,这又是上天赐给我的吗?」
主人走了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又叫众人到先前吃酒的地方,又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丰盛。拿酒杯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们一船的货,也赶上他。先前失敬失敬了。」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奇怪,半信不信的坐好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请问尊客,刚才的宝物肯卖吗?」
文若虚是一个聪明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么不卖?」玛宝哈听文若虚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如果肯卖,只要出个价钱,我绝不会吝惜的。」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说少了怕被说是外行,说多了,怕被吃笑。想了一想,面红热,说不出价钱来。张大便给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道:「索性讨他这些。」
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说不出口。」
玛宝哈看见道:「到底要多少价钱?」张大随便道:「依文先生的手势,好像是要一万两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是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
众人听了,大家目睁口呆,站起了身来,拉文若虚去商议道:「好运到了!好运到了!想它值很多钱哩。我们实实在在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罢。」
文若虚始终想说,又不敢说。众人道:「不要客气!」主人又催道:「说出来又何妨?」
文若虚只好说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应该不止这个数目!」拉着张大,私问他道:「你是老江湖,你长期做海上贸易不是一次罢!人家都叫你张识货,岂有不认识此物的?他必是无心卖它,作弄我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他是我的好朋友,同我们出去海外游玩的,以前不曾作过海上贸易。这个宝物,乃是我们避风在海岛,偶然得到,不是出价去买的,故不知它的价钱。若果有五万两银子给他,让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后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当场立一个合同,合同是: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亮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人,在合同上签名画押。
合同签毕,玛宝哈进到屋内,先将一箱的银抬出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交给张大道:「这是给各位见证人的一点小意思,请分给各位罢!」
众人都靠拢过来,在写合同时,大家心里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玛宝哈拿出白晃晃的银子来,方知是真实。文若虚好像是作梦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
玛宝哈又对文若虚说道:「文先生的五万两银子也预备好了,可以随时点交给你,可是这些银子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间可以搬完,况且文先生又是个单身,如何将它到船去,又要渡船海家,有许多不便处。」
文若虚想了一想道:「你说得不错,那要怎么办?」玛宝哈道:「依我的意见,文兄目前回不去,我这里有一个绸缎店铺,绸缎大约值三千两。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价值二千两,我就把这个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给文兄,就留文兄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余银子也做几次搬了过去。日后文兄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这些话说得张大又敬佩,又高兴道:「玛宝哈,你果然是大气派的商人,你说得有道理,文兄这样就好!」
文若虚道:「我本来就是单身汉,况且也没有家产,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也没地方存放。就依你所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有何不可?」便对主人说:「刚才所言,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办法,我就遵命了。」
玛宝哈便叫张大到阁楼去点交其余四万五千的银子,然后去船上抬乌龟壳,
这时文若虚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重赏。」众人也怕船上人知道,要分钱,各自心照不暄。文若虚到了船上,先从龟壳中把自己的包裹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玛宝哈便叫店内伙计二人来抬此壳,道:「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的人见龟壳被抬去。便道:「这个卖不出去的东西,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钱?」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些起初同上来的几个文若虚好朋友,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面面相觑道:「它真正的好处在那里?」
玛宝哈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你们就同文兄去看了绸缎店铺罢。」众人与玛宝哈一同走去,正是在闹市中,一所好大的房子。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个柱子,柱子旁边有房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要王侯家干什么?」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找几个人使唤才能住。」主人道:「这个不难,小店都有。」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到绸缎店。玛宝哈要茶来吃了,说道:「文先生今晚不回船里去,就住在铺里。使唤的人店铺都有,不够的话,再要便是。」
众客人道:「已经交易完成,不必多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昂贵?还要主人说明白。」
文若虚道:「正是,正是。」玛宝哈笑道:「诸位枉费在海上走了那么久,连这些也不知道!各位难倒不曾听说过龙生九子吗?传说:「龙生九子,皆不成龙,各有所长。但是究竟有哪九子,说法不一,其中一子,就是鼍龙,其皮可以作幔鼓,声闻百里,所以叫做“鼍鼓”鼍龙活到一万岁,才能蜕下此壳变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节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要是肋未完全,蜕不得壳,也成不得龙。那时候就是捉住了它,因为它肋中还没有珠子,只好拿它的皮做成幔鼓。一直要等到二十四肋长完全了,节节珠满,然后才能蜕了此壳变龙飞去。这个鼍壳,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全的,跟那寿数未满、生擒活捉的不同,所以这个壳有如此之大。这种东西,我们虽然懂得它成龙的道理,可是谁知道它几时会蜕壳?又在什么地方找到它?鼍壳并不值钱,可是里面的珠都有夜光,是无价之宝!今天有幸遇巧,无意中得到了。」众人听了,似信不信。
只见玛宝哈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位看看。」玛宝哈将西洋布包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要一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闪闪烁烁,约照有一尺多。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玛宝哈回身转来,对众客一一致谢道:「多谢各位让交易成功了。只要一颗夜光珠,拿到我们的国家,就值五万两了,其余是多出来的。」众人个个心惊,但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反悔。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取一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人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匹,说道:「烦劳了各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是我的小意思。」说着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人一串道:「小意思!小意思!给你们喝茶的小费。」文若虚则另给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将就做几件衣服罢。」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玛宝哈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们都来相见,说道:「现在他新是主人了。」玛宝哈自别去了,道:「再到小店中去罢。」只见一会儿,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东西来,把先前文若虚的十桶五银子搬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诸位的疼爱,感谢不尽。」走进去把洞庭红所卖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只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人,多给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非常快活,称谢不尽。
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当做喝茶的零用钱。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会回到故乡。此时不能同行,就此道别了。」
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的见证费,还没有分,如何分?须文兄去分,才没话说。」文若虚道:「这倒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去分,另腾出二份给带头的张大,和写合同的褚中颖,每人多分一份。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话说。」内中有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个胡人。文先生还该起带头向他再要一些才是。」
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我是一个倒运汉,做生意便亏本。如果没有这位胡人识货,这个东西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昧着良心和他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宝物。」大家千恩万谢,回到船上。
从此,文若虚做了福建的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娶了妻子,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回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