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來運轉 江銘輝 五夢網
圖:文若虛將大龜殼拖回船上
本文改編自“今古奇觀” 明末抱甕老人編的“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一日又一日,倒滿酒杯,面對小花園裡盛開的鮮花,酣暢痛飲。敞開胸懷,一邊唱歌,一邊起舞,無牽無掛,無拘無束,無比快樂。漫漫歷史,不過是幾場春夢,多少奇才英雄,最終都化作了塵土,無須去認真計較和刻意安排,他們現在在哪裡?
這是說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無須去認真計較和刻意安排,不如現在快快樂樂的生活吧!
各位試看古今往來,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傑,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
古人能文的倚馬千言,能武的穿楊百步,但能中文狀元、武狀元也是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運如果是很背,挖到黃金也會變成銅;命運如果很好,就是撿到白紙也變成布。」
話說明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洲縣閶門外有個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他生來心思慧巧,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都通。幼年時,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也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經營賺錢,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的千金錢財,都花光看了。他才想起這不是辦法,應該學別人賺一些錢,他看見別人經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每作必敗。
有一天,他聽人說在北京扇子好賣,他便找了一個夥計,想到北京賣起扇子來。上等的扇子,是金面精巧的,上面題上名人詩畫,他先將禮物送給蘇州的名人和畫家,題詩或繪畫,扇子便可賣上數兩銀子,中等的扇子可賣數百錢,自己題詩、繪畫,也一樣可以唬人,賣出去,下等的無字畫,可賣幾十錢。他自己認為扇子作得不錯。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去。
豈知那年夏天,北京天天下大雨,一點也不熱,所以扇子一直沒有賣出去。
只好等到晴天再說吧,好不容易,等到夏天快過去,秋天將來臨了,天氣才放晴。北京公子哥兒們,才開始上門買蘇州扇子。買扇子的主顧來了,來買時,文若虛開箱一看,暗暗叫苦。
原來北京連日下雨,房屋潮濕,使扇子的字畫都黏在一起。揭不開了,用力揭開的話,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扇子有字有畫,才值錢,字畫殘缺,扇子跟本不值錢。只剩沒字畫的下等扇了,還可以賣,就將它賣了,當作盤費回家,本錢一空。
文若虛經常作這種虧本生意。不但自己虧本,也連累到搭擋。故大家給他起一個外號,叫做“倒運漢”。不數年,他把家裡的財產都虧光了,也就無法娶個老婆。可是他天生快樂的個性。朋友們喜歡他有趣和幽默,遊耍、去處少他不得,他也大方來了。遊耍、歡樂,但大家仍然叫他“倒運漢”。
有一天,有幾個作海上生意的鄰居,帶頭的叫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餘人,合了夥將出去作生意。他曉得了,自己想道:「我一身落魄,生意作不好,如果有機會跟他們去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費人生一世。」恰好張大這時來了。這個張大名叫張乘運,專做海外生意,認識許多奇珍異寶,又且秉性豪爽,肯幫助好人,所以鄉里叫他“張認貨”。
文若虛見了,便把他的想法告訴張大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裡也很寂寞,若兄能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日子也好過些?我們眾兄弟料想是非常喜歡的。只是有一件,我們兄弟都帶著貨物去賣,如果你二手空空來回走一趟,非常可惜。待我回去和大家商量,多少湊些錢出來資助你,你就用這些錢買些東西也好。」
文若虛便道:「多謝你的厚情,只怕沒人像你一樣好心。」
張大道:「讓我回去向眾兄弟說說看。」
說完就走了。
文若虛走著,剛好碰到一個瞎了眼的算命先生,走過來,他敲著鑼說著:「算算命,能預知未來。」,文若虛伸手從袋裡摸了一個錢,給他,請他用卦算算財氣。算命先生卜卦後,道:「從卦中顯示大吉大利,非同小可,財運亨通。」
文若虛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玩玩罷了,哪裡扯上做生意?為什麼要別人資助?就算別人資助的錢,會有多少?這算命先生竟然說我財星高照,真是混帳!」
這時只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到錢,大家都不願意資助。這些人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人肯。今天,我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這一兩銀子也辦不了什麼貨,你就買些果子,船裡吃吃罷。好在三餐我們船上都有供應,你就不用煩惱了。」
文若虛稱謝不已,接了銀。張大先走,道:「快些收拾,來到船上,就要開船了。」文若虛道:「我沒甚麼好收拾,隨後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這些錢能買甚麼貨?」信步走到街上,看見滿街擺滿賣橘子的攤販,原來是洞庭紅上市了,洞庭紅是太湖洞庭山出產的橘子,它像廣東的廣橘、福建的福橘一樣出名,但價錢只有它們的十分之一,文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餘,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個,報答眾人助我之意。」
買好了,裝上竹簍,雇了人,將行李挑了到船。眾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慚愧地,無地自容,只得忍氣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船開出港口,漸漸來到海上。只見:巨浪翻騰。早晨海上美麗的日出,黃昏漂亮的海霞,和日落的美景。船走了三、五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從船上望去,人煙聚聚,城牆高大,應該是一個國都了。船上的人都上岸,原來這個國家叫“吉零國”。中國的貨物拿到那邊,有三倍的利潤可賺價。如果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便有八、九倍的利潤了,所以大家都拚命走這條路。船上的人都是在這裡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的人和門路,所以各自上岸找尋自己買賣的對象了,只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因為他路徑不熟,也無走處。文若虛在悶坐間,猛然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搬到船上,不曾打開,莫不悶得發爛了?趁著眾人不在時,打開看看狀況。」
於是叫那些水手去艙板底下,打開了簍子一看,上面多是好好的。但仍放心不下,索性將它搬出來,都擺在舶板上面。這也是該文若虛發跡,時來運轉,擺得滿船紅得似火的橘子,遠遠望來,像萬點火光,滿天星星。岸上走的人,都攏過來問道:「是甚麼好東西呀?」
文若虛笑著但不說話,看見中間有個有一點爛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人都,驚訝道:「原來是吃得的!」
其中就有個好事的,來問價錢:「多少錢一個?」文若虛不懂得“吉零國”的話,船上的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問的人揭開長衣,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嘗嘗。」文若虛接了銀錢,在手中掂一掂,約有一兩重,心下想道:「不知道這些銀子要買多少個,因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給他。」就揀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給他。只見那個人接到手,道:「好東西呀!」就把橘子剝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的許多人,大家喝采一聲。那人吃的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讚美說:「太妙了!太妙了!」又伸手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奉獻給國王。」
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給他了。那些旁觀的人見那人如此爽快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用一般的銀錢,去買的,也都千歡萬喜的走了。
原來,“吉零國”以銀當買賣,上面有文采。有刻龍鳳紋的,最貴重,其次刻人物,再次刻禽獸,又次樹木,最普遍最下等的是刻水草。但卻都是銀鑄的,重量都相同。剛才買橘的,用的都是刻著水草紋的,他們以為用最下等的錢買了上好的東西,所以很歡喜,這也是人貪小便宜的心裡,與中國人一樣。一會兒,就被買走了三分之二。有的身邊沒錢的,非常懊悔,更有的急忙回家取錢來買。文若虛看看橘子所剩不多了,就拿翹道:「不賣了!不賣了!,剩下要留著自己吃了。」有人願意再加一倍價錢來買,四個銀錢買了二顆。口中一直說:「懊惱!」來得太晚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錢,就埋怨道:「我還要買,為什麼把價錢提高了?」已買的人道:「你沒有聽到他剛才說,不賣了?」
正在議論紛紛之間,只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駿的馬匹,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的文若虛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所有的俺都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貢君王。」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著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這人知道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裡的橘子都倒出來,但只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翹起來說道:「剛才講過要留著自己吃,不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罷。剛才的價格已賣到兩個銀錢一顆了。」
這個人從馬背上拖下一大袋,摸出錢來,是有樹木紋的,說道:「用這錢一個買一個罷了。」文若虛道:「不要,用先前的水草紋錢,二個買一顆吧。」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要,還是用先前的水草紋錢,二個買一顆吧。」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你不要我這一個高級的錢幣,卻要那低等的,真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我了,我再加你一個龍鳳紋的,也可以。」文若虛數了一數,還有五十二顆,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龍鳳紋的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文若虛見人散了,回到艙裡將錢數一數,差不多有一千個,把兩個賞了船家,其餘收拾在包裡了。笑一聲道:「那瞎子相師的卦好靈也!」歡喜不盡,只等同船人來對他們說好運的經過。
這樣看來“吉零國”的銀子看起來好像不值錢,這樣的買賣,那些久慣漂洋的老手為什麼不把帶去的綾羅緞匹,賣出時以低值的淺草紋銀錢計算,一發百倍的利潤呢?但各位有所不知,吉零國裡的人對於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換。我們中國人也只是要他的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要他們用銀錢買時,他們都是使用龍鳳紋的銀錢、或人物紋的銀錢來交易,談好價錢,只能得到一些銀錢,反而不會佔便宜。現在文若虛帶去的是價格便宜吃的東西,他們只好用低價值的錢幣來交易,但中國人卻只重視銀子的重量,所以得利了。但你可能說:「何不只買吃的東西,去換他們低值的錢幣,豈不有利?」但話又不能這麼說,人是偶然才有橫財,帶去的食物若腐爛,或他們不中意的那不是更糟糕了。文若虛運走運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食品呢?
閒話少說,且說眾人找到買賣對象,談妥後,回到船上,文若虛把上頭的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新苦忙了一整天,倒是你沒本錢的先得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就在這裡買一些土產珍奇,運回到中國,可再發數倍的利潤,比你藏在身邊,好處多多。」
文若虛道:「我是倒運的,作生意,從無一遭不連本奉送的。今承諸位提拔,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一次僥倖,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想貪錢,再求利潤呢?萬一如先前一樣,失敗了,難道再有一次像賣洞庭紅這樣好賺的生意嗎?」
眾人道:「我們買這裡的貨物回去賣,彼此通融,才有利?」文若虛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繩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量了。只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
眾人齊道:「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
這樣過了半個月,大家的生意都已成交了,就開船回航了。
船走了數天,忽然間變天起來。只見:烏雲蔽日,巨浪沖天。昏天暗地,船上的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過了不久,隱隱望見一島,他們便努力往那島的方向駛來。靠近時,發現是一個座無人的空島。但見:樹木參天,雜草遍地。荒涼的境界,只有一些兔跡狐蹤;但土壤綿延且平坦,應該不是龍潭虎窟。不知道是屬於哪一國。船上人把船靠岸後,拋了鐵錨,釘上樁橛停妥後,對艙裡道:「大家安心坐一坐,等風勢過後,我們就可以走了。」
文若虛因為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裡,他巴不得馬上上路,卻要守風呆坐,心裡很焦燥,對眾人道:「我們上岸去島上看看。」
眾人道:「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閒著,去看看有什麼關係?」眾人都被風顛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一個人精神抖擻,跳上岸來。
文若虛見眾人不去,偏要看得夠,他攀著藤葛,向山頂爬去。那島也不很高,不費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沒有路徑。他一會兒就爬到山上,他站在最高地方,向四邊望去,是茫茫大海,自己像一片落葉,飄來這小島,不覺淒然掉下淚來。心裡想:「我如此聰明,一時命不好。家業沒落,隻身來到海外。雖然僥倖賺到幾千兩的銀子,可是它不知是我命中該有的?現在在荒島中,沒有回到大陸之前,生命還是交給海龍王哩!」
正在感傷中,只見遠遠望去的草叢中,一個物體,走到前面一看,是一個像床舖那麼大的龜殼。他大驚道:「我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大的龜!世上人哪裡曾看見它?如果用說的,他們絕對不信的。我這次漂洋過海,不曾帶一件海外的珍奇異物,現在我帶了此物回去,它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給他們看看,免得他們說我胡言亂語,說蘇州人很會說謊。而且我還可以把它做成二張床。於是脫下兩條裹腳的長布,把它們綁成一條長帶子,穿在龜殼中間,打個結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道:「文先生從哪裡又拖來了這樣的東西?」文若虛道:「告訴各位,這就是我從海外帶來的寶物。」眾人抬頭一看,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有何用?」文若虛道:「這也是罕見的東西,帶了它回去就是。」眾人笑道:「有多少珍奇寶物,你不帶,帶這個廢物,有何用?」
又有人取笑道:「這樣大的龜殼,可賣給中藥店做材料阿!」文若虛道:「不要管它有用沒用,只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
當即便叫船上的水手,將它一抬下艙來。他先用水把龜殼全身洗一遍,然後把自己的錢包和行李都賽進龜殼裡,兩頭再用繩子把它捆起來,當成了一個大皮箱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好方法!好方法!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
第二天,風息了,他們開船了。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是福建。船剛靠岸,就有一夥經常接航海商人的仲介人士上船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仲介人跟了去,其餘的人就不再拉可客了。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人店中坐定。裡面主人見到海上貿易客到,連忙先發銀子給仲介人,喚廚戶,做了幾十桌的酒席,吩咐完畢,然後走出來。這主人是波斯人,名叫瑪寶哈,是專門和海上貿易客兌換珍寶貨物的人,有成千上萬的資本。眾人作過海上貿易的,都是他的熟客,只是文若虛不曾認識。抬眼看時,原來波斯人瑪寶哈在中國住了很久,衣服、語言和舉動都與中國人沒有差別,只是他剃眉剪鬚,有深眼高鼻。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眾人到一個大廳。只見酒筵已準備好了,且是擺得很豐盛。
原來瑪寶哈是一個重利的波斯商人,他的老規矩,是按照買賣貨物的價錢,來安排宴席的座位,當酒席準備好時,他就向客人要貨單來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價值一萬兩者,就被請到首位。再依貨物的價值,順序坐下去,他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都是如此。
主人瑪寶哈手執酒杯,拱一拱手道:「請各位將貨單給我看一看,好安排坐席。」
船上眾人,按照貨物貴的賤的,各自坐下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裡。主人道:「這位客人不曾見過面,想是新出海的,貨物帶不多罷。」
眾人大家說道:「這是我們好朋友,一起到海外遊玩的。身邊有銀子,卻不肯買貨。今日只得委屈讓他坐在末席了。」
文若虛滿面羞慚,坐在末位。主人坐在上位。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誇我逞。文若虛默默無言,自己心裡有些懊悔想:「我前日該聽他們勸,買些貨物來。今天枉有幾百銀子在袋子裡」又自歎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都沒有的人,今日賺了這些錢,已是大幸,不可不知足。」
自思自忖,沒有興趣喝悶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老經驗的人,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就勸了他多喝幾杯酒。
這頓飯吃了很晚才散,大家趕回去整理貨物,明天好運上岸來。
第二天,瑪寶哈為了禮貌,來到船上回拜,當他走進船艙時,一眼看到文若虛的大龜殼,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並不曾見他說起,莫不是不要賣嗎?」
眾人都笑指道:「這是我們的好朋友文兄的寶貨。」
瑪寶哈向文若虛看了一看,竟滿面通紅,帶了怒色,埋怨眾人道:「我與各位相處多年,你們為什麼要這樣作弄我?叫我得罪這位新客人,把他委屈在一個末座,是何道理?」
就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客道:「各位且慢發貨,容我上岸謝罪。」眾人不知何故。有幾個與文若虛交情好的,共十幾人,趕到瑪寶哈的店中,看的究竟。只見主人拉著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請他坐下,道:「昨天得罪了,請原諒。」
文若虛心中也很納悶,心想:「我不信這大龜殼是寶貝,這又是上天賜給我的嗎?」
主人走了進去,一會兒又出來,又叫眾人到先前吃酒的地方,又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豐盛。拿酒杯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們一船的貨,也趕上他。先前失敬失敬了。」眾人看見,又好笑,又好奇怪,半信不信的坐好了。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請問尊客,剛才的寶物肯賣嗎?」
文若虛是一個聰明人,趁口答應道:「只要有好價錢,為甚麼不賣?」瑪寶哈聽文若虛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顏逐開,起身道:「如果肯賣,只要出個價錢,我絕不會吝惜的。」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說少了怕被說是外行,說多了,怕被吃笑。想了一想,面紅熱,說不出價錢來。張大便給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上,豎著三個指頭道:「索性討他這些。」
文若虛搖頭,豎一指道:「這些我還說不出口。」
瑪寶哈看見道:「到底要多少價錢?」張大隨便道:「依文先生的手勢,好像是要一萬兩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是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錢!」
眾人聽了,大家目睜口呆,站起了身來,拉文若虛去商議道:「好運到了!好運到了!想它值很多錢哩。我們實實在在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罷。」
文若虛始終想說,又不敢說。眾人道:「不要客氣!」主人又催道:「說出來又何妨?」
文若虛只好說五萬兩。主人還搖頭道:「不敢當!不敢當!,應該不止這個數目!」拉著張大,私問他道:「你是老江湖,你長期做海上貿易不是一次罷!人家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認識此物的?他必是無心賣它,作弄我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他是我的好朋友,同我們出去海外遊玩的,以前不曾作過海上貿易。這個寶物,乃是我們避風在海島,偶然得到,不是出價去買的,故不知它的價錢。若果有五萬兩銀子給他,讓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有重謝,萬萬不可後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當場立一個合同,合同是: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亮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願出銀五萬兩買成。在場的人都是見證人,在合同上簽名畫押。
合同簽畢,瑪寶哈進到屋內,先將一箱的銀抬出來,主人開箱,卻是五十兩一包,共總二十包,整整一千兩。交給張大道:「這是給各位見證人的一點小意思,請分給各位罷!」
眾人都靠攏過來,在寫合同時,大家心裡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瑪寶哈拿出白晃晃的銀子來,方知是真實。文若虛好像是作夢裡,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看。
瑪寶哈又對文若虛說道:「文先生的五萬兩銀子也預備好了,可以隨時點交給你,可是這些銀子不少,搬動也不是一時間可以搬完,況且文先生又是個單身,如何將它到船去,又要渡船海家,有許多不便處。」
文若虛想了一想道:「你說得不錯,那要怎麼辦?」瑪寶哈道:「依我的意見,文兄目前回不去,我這裡有一個綢緞店鋪,綢緞大約值三千兩。其前後大小廳屋樓房,共百餘間,價值二千兩,我就把這個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給文兄,就留文兄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餘銀子也做幾次搬了過去。日後文兄要回去,這裡可以托心腹夥計看守,便可輕身往來。」這些話說得張大又敬佩,又高興道:「瑪寶哈,你果然是大氣派的商人,你說得有道理,文兄這樣就好!」
文若虛道:「我本來就是單身漢,況且也沒有家產,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也沒地方存放。就依你所說,我就在這裡立起個家,有何不可?」便對主人說:「剛才所言,實在是個非常好的辦法,我就遵命了。」
瑪寶哈便叫張大到閣樓去點交其餘四萬五千的銀子,然後去船上抬烏龜殼,
這時文若虛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重賞。」眾人也怕船上人知道,要分錢,各自心照不暄。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從龜殼中把自己的包裹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裡暗道:「僥倖!僥倖!」瑪寶哈便叫店內伙計二人來抬此殼,道:「抬進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的人見龜殼被抬去。便道:「這個賣不出去的東西,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錢?」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些起初同上來的幾個文若虛好朋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又向殼內張了一張,面面相覷道:「它真正的好處在那裡?」
瑪寶哈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裡,說道:「你們就同文兄去看了綢緞店鋪罷。」眾人與瑪寶哈一同走去,正是在鬧市中,一所好大的房子。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堂旁有兩個柱子,柱子旁邊有房屋,屋內三面有櫥,櫥內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後內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要王侯家幹什麼?」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找幾個人使喚才能住。」主人道:「這個不難,小店都有。」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到綢緞店。瑪寶哈要茶來吃了,說道:「文先生今晚不回船裡去,就住在鋪裡。使喚的人店鋪都有,不夠的話,再要便是。」
眾客人道:「已經交易完成,不必多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昂貴?還要主人說明白。」
文若虛道:「正是,正是。」瑪寶哈笑道:「諸位枉費在海上走了那麼久,連這些也不知道!各位難倒不曾聽說過龍生九子嗎?傳說:「龍生九子,皆不成龍,各有所長。但是究竟有哪九子,說法不一,其中一子,就是鼉龍,其皮可以作幔鼓,聲聞百里,所以叫做“鼉鼓”鼉龍活到一萬歲,才能蛻下此殼變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節氣,每肋中間節內有大珠一顆。要是肋未完全,蛻不得殼,也成不得龍。那時候就是捉住了它,因為它肋中還沒有珠子,只好拿它的皮做成幔鼓。一直要等到二十四肋長完全了,節節珠滿,然後才能蛻了此殼變龍飛去。這個鼉殼,是天然蛻下,氣候俱到,肋節俱全的,跟那壽數未滿、生擒活捉的不同,所以這個殼有如此之大。這種東西,我們雖然懂得它成龍的道理,可是誰知道它幾時會蛻殼?又在什麼地方找到它?鼉殼並不值錢,可是裡面的珠都有夜光,是無價之寶!今天有幸遇巧,無意中得到了。」眾人聽了,似信不信。
只見瑪寶哈進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從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位看看。」瑪寶哈將西洋布包解開來,只見一團綿裹著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要一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閃閃爍爍,約照有一尺多。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瑪寶哈回身轉來,對眾客一一致謝道:「多謝各位讓交易成功了。只要一顆夜光珠,拿到我們的國家,就值五萬兩了,其餘是多出來的。」眾人個個心驚,但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反悔。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取一珠子,急急走到裡邊,又叫人抬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緞子二匹,說道:「煩勞了各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是我的小意思。」說著袖中又摸出細珠十數串,每人一串道:「小意思!小意思!給你們喝茶的小費。」文若虛則另給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匹,道:「將就做幾件衣服罷。」文若虛同眾人歡喜作謝了。
瑪寶哈就同眾人送了文若虛到緞鋪中,叫鋪裡夥計們都來相見,說道:「現在他新是主人了。」瑪寶哈自別去了,道:「再到小店中去罷。」只見一會兒,數十個腳夫扛了好些東西來,把先前文若虛的十桶五銀子搬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慎的臥房裡頭去處,出來對眾人道:「多承諸位的疼愛,感謝不盡。」走進去把洞庭紅所賣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只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人,多給是十個,道:「聊表謝意。」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裡了。眾人卻是非常快活,稱謝不盡。
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當做喝茶的零用錢。小弟住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會回到故鄉。此時不能同行,就此道別了。」
張大道:「還有一千兩的見証費,還沒有分,如何分?須文兄去分,才沒話說。」文若虛道:「這倒忘了,就與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眾人,餘九百兩照現在人數去分,另騰出二份給帶頭的張大,和寫合同的褚中穎,每人多分一份。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話說。」內中有一人道:「只是便宜了這個胡人。文先生還該起帶頭向他再要一些才是。」
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我是一個倒運漢,做生意便虧本。如果沒有這位胡人識貨,這個東西也只當得廢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著良心和他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寶物。」大家千恩萬謝,回到船上。
從此,文若虛做了福建的一個富商,就在那裡娶了妻子,立起家業。數年之間,才回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至今,子孫繁衍,家道殷富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