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傳書 江銘輝 五夢網
本文改寫自唐李朝成「柳毅傳」
圖:柳毅見牧羊女
唐朝高宗的時候,有個書生,名叫柳毅,到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取,只好回到湖南湘濱老家。臨走時,想到涇陽有一同鄉的朋友,便到那兒去向他告別。
他騎了匹馬,出京城往北,走了六、七里路,路邊有一群鳥忽然飛起,馬受了驚,奔跳起來。從道路左`邊,快速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住。柳毅朝四下看了看,發現馬已跑到了涇河的岸邊。
涇河的兩岸十分荒涼,地上長著小片的綠草,一群羊分散在岸邊吃草。有個非常美麗的牧羊女,愁眉不展,衣服敝舊,站在那裡,好像在聆聽什麼,又好像在觀察什麼的?柳毅覺得奇怪,問道 :「妳有什麼痛苦,把自己作踐到這種地步?」
牧羊女起初現出痛苦,並表示感激,後來流下了眼淚說對柳毅說:「小女子是個不幸的人,今天你看到我狼狽不堪,承蒙您關懷下問。但是我的怨恨銘心刻骨,又怎能覺得慚愧而回避不說呢?希望您能聽一聽。小女子是洞庭湖龍王的女兒,父母將我嫁給了涇河龍王的第二個兒子。但丈夫喜歡遊盪歡樂,受到了婢僕們言語的迷惑,一天天的討厭我、輕視我。後來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公婆,公婆溺愛自己的兒子,管束不住他。等到我懇切地訴說了好幾次,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把我趕出來,弄到這個地步。」
說完,抽泣流淚,悲傷不已。接著又說:「洞庭湖離這裡,相距不知有好幾百里啊!無邊無際茫茫的天空,無法傳通音信。我用盡心力,眼睛望穿,也無法使家裡的人知道我的痛苦。聽說您要回到江南,您的家鄉緊接洞庭湖,也許可以把信託您帶去,不知道您能夠答應嗎?」
柳毅說:「我是個講義氣的人。聽了你的話,內心非常激動,只恨我身上沒有翅膀,不能拼命飛到洞庭,還說什麼答應不答應呢?可是洞庭水深啊,我只能在人世間來往,怎麼樣才能把信送送到呢?只怕人間路好走,到龍宮的路途不好走,人世間與龍宮的路不通,以致辜負了妳熱忱的託付,違背了你懇切的願望。妳有什麼好辦法可以給我引導我嗎?」
小女子一邊悲傷地哭泣,一邊道謝說:「希望你帶著這個重大任務,一路上好好保重,我不再多說了。倘若獲得回信,即使去死,也一定要報答你。你如果不答應,我哪敢多說?既然你答應了,為何這麼問我?去洞庭湖的龍宮跟去京城並沒有不同啊。」
柳毅聽了,請她說說。女子說:「洞庭湖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樹,當地人稱它為社橘。你到了那裡要解下腰帶,繫上上別的東西,在樹幹上敲三下,就會有人出來招呼你。你就跟著他走,不會有什麼阻礙。希望你除了報信之外,並且把我告訴你的的話都說給我家裡的人聽,千萬不要改變!」
柳毅說:「一定聽你的話。」女子就從短襖裡拿出信來,向柳毅拜了又拜,然後把信交給了他。這時她望著東方,又掉下淚來,難過極了。柳毅也深深為她感到傷心。於是把信放在皮袋裡,便又問道:「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麼用處,神靈難道還要宰殺它們嗎?」
女子說:「這些並不是羊,是“雨工”啊。」
「什麼叫“雨工”?」柳毅問
女子說:「就像雷、電一樣的東西」
柳毅回頭看看那些羊,只見它們昂頭,健步的走著,飲水吃草的樣子和一般的羊不同,可是身體的大小和身上的毛、頭上的角,跟一般的羊沒有不同。柳毅又說:「我給你做捎信的使者,將來妳回到洞庭湖,希望妳不要避不見面。」
女子說:「不光不避開,還要像親戚一樣啊。」
說完,柳毅和她告別向東走去。走不到幾十步,回頭看看女孩子與羊群,都不見了。
這天傍晚,柳毅到涇陽告別了他的朋友,一個多月後,柳毅回到家鄉,就去洞庭湖訪問。洞庭湖的南岸,果然有一棵社橘。他就換下腰帶,在樹上敲了三下。一會兒有個武士出現在波浪中,該人向柳毅行個禮問道:「貴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柳毅先不告訴他實情,說:「我只是來拜見大王罷了。」武士分開水,引出一條道路,帶著柳毅前進。對柳毅說:「要閉上眼睛,很快就可以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話,便到了龍宮。只見高樓大殿一座對著一座,千千萬萬的門戶數也數不清,院子裡栽著奇花異木,各式各樣,無所不有。武士叫柳毅在一座大宮殿的角落停下來,說:「貴客在這裡等著吧。」柳毅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武士說:「這裡是靈虛殿。」
柳毅仔細一看,覺得世界上的珍寶全都在這裡了。殿柱是用白璧做成的,臺階是用青玉鋪砌的,座椅是用珊瑚鑲制的,簾幕是用水晶串成的,在綠色的門楣上鑲嵌著琉璃,在彩虹狀的屋樑上裝飾著琥珀。奇麗幽深的光景,說也說不盡。
可是好久龍王卻沒有出來。柳毅問武士:「洞庭君在哪裡?」武士說:「我們的大王剛去玄珠閣,跟太陽道士談論火經,不多久就完畢了。」柳毅問:「什麼叫火經?」
武士說:「我們的大王是龍,龍憑藉著水顯示神靈,拿一滴水就可以漫過山陵、溪谷。太陽道士是人,人憑藉火來表現本領,放一把燈火就可以把阿房宮燒成焦土。然而水、火的作用不同,變化也不一樣。太陽道士對人類用火的道理精通,我們的大王請他來,聽聽他的議論。」
才說完話,宮門打開。一群侍從像影子跟隨形體,像雲氣簇擁著雲,一位身穿紫袍,手執青玉的人出來了。武士跳起身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大王!」
立刻上前報告,洞庭君打量著柳毅說:「這不是人世間的人嗎?」柳毅回答說:「是。」於是便向洞庭君行禮,洞庭君也答了禮,請他坐在靈虛殿下。龍王對柳毅說:「水底的宮殿幽暗深遠,我又愚昧,先生不怕千里之遠來到這裡,有何貴幹呢?」
柳毅說:「我柳毅是大王的同鄉。生長在湘水邊,到長安去求功名。前些日子沒有考上,閒暇間驅馬在涇水岸邊,看見大王的愛女在野外牧羊,頭髮蓬鬆散亂,面貌憔悴,叫人看了十分難受。我就問她,她告訴我說:『被丈夫虐待,公婆又不體諒,因此弄到這個地步。』悲傷得淚流滿面,實在使人同情。於是托我捎封家信。我答應了,今天才到這裡來的。」
說完,於是拿出信來,交給了洞庭君。洞庭君把信看完,用袖子遮住臉哭泣起來,說:「這是我做父親的過錯,我看不明,聽不清,因而同聾子、瞎子一樣,使閨中弱女在遠方受到陷害。你是個不相關的陌生人,卻能仗義救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怎麼敢忘記?」
說完,又哀歎了好久。連旁邊的人也傷心得流淚。這時有個在身邊伺候龍王的太監,洞庭君便把信交給他,讓他送進宮去。過了一會兒,聽到宮裡發出一片哭聲。洞庭君慌忙對待從的人說:「快去告訴宮裡,不要哭出聲來,恐怕讓錢塘君知道了。」柳毅問:「錢塘君是誰啊?」洞庭君說:「是我的愛弟,以前做過錢塘長,現在已經辭官退休了。」
柳毅又問:「為什麼不讓他知道?」洞庭君說:「因為他勇猛過人。早先唐堯時代鬧過九年的洪水,就是他發怒的緣故。最近他跟天將不和睦,又發大水淹掉五座大山。上帝因為我歷來有些功德,才寬恕了我同胞兄弟的罪過。但還是把他拘禁在這裡,所以錢塘的人每天都盼他回去。」
話還沒說完,忽然發出一聲巨響,天崩地裂,宮殿被震得搖擺簸動,陣陣雲霧煙氣往上翻湧。頃刻有一條巨龍身長千餘尺,閃電似的目光,血紅的舌頭,紅色的鱗甲,火焰般的長鬚,脖子上拴著金屬的鎖鏈,鏈子繫在玉柱上,身旁環繞無數的雷聲和閃電,雪珠和冰雹紛紛落下,牠騰空直飛而去。柳毅嚇得撲倒在地。洞庭君親自把他扶起,說:「不用害怕,不會有傷害的。」柳毅過好一會兒才稍微鎮定下來,就告辭說:「我願意活著回去,躲避一陣子,再來。」洞庭君說:「情況不會總是這樣的。他去的時候是這種情況,但回來的時候就不這樣了,希望讓我能稍盡一點情意。」就吩咐擺宴,互相舉杯敬酒,以盡款待的禮節。
不久忽然吹起了祥瑞的微微暖風和現出了朵朵吉祥的彩雲,在一片和樂的氣象裡,出現了精巧的儀仗隊,跟著是吹奏著動聽歌曲的樂隊。無數打扮花枝招展的侍女,和樂的笑聲。後面有一個人,天生的美貌,身上佩戴著華美的裝飾品,絲綢衣裳長短相配。柳毅走近一看,原來就是以前託他捎信的那個女子。可是她又像喜歡又像悲傷,眼淚斷斷續續地掉下來。一會兒紅煙遮在她的左邊,紫雲飄在她的右邊,香風環繞,她進到宮中去了。洞庭君笑著對柳毅說:「在涇水遭到拘禁的人回來了。」說完,向柳毅告辭回到宮中去了。一會兒,又聽到抱怨的訴苦的聲音,久久沒有停止。
過了一會兒,洞庭君重新出來,和柳毅飲酒吃飯。又見有一人,穿著紫色的衣裳,拿著青玉,容貌出眾,精神飽滿,站在洞庭君的左邊。洞庭君向柳毅介紹說:「這個就是錢塘君。」柳毅起身上前,向錢塘君行禮。錢塘君也很有禮貌地回拜,對柳毅說:「侄女不幸,被那個壞小子虐待。幸虧靠您仗義將事情抖出,把她在遠方受苦的消息帶到這裡。要不然的話,她就成為涇陵的塵土了。受您的德,感您的恩,難以用言詞表達我完全的心意。」柳毅共拱手謙讓地表示不敢當,連聲應答。錢塘君又回頭對他的哥哥說:「我剛才辰時從靈虛殿出發,巳時到達涇陽,午時在那邊戰鬥,未時回到這裡。中間還趕到九重天向玉帝報告。玉帝知道侄女的冤屈,便原諒了我的過錯。連對我以前的責罰也因此赦免了。可是我性情剛烈,走的時候來不及向您告別問候,驚擾了宮裡,又冒犯了賓客。心裡慚愧惶恐,不知有多大的過失。」就退後一步,再拜請罪。洞庭君問:「這次傷害了多少?」錢塘君回答說:「六十萬個。」,「糟蹋了莊稼嗎?」洞庭君又問,「方圓八百里。」錢塘君答說。「那個無情義的小子在哪裡?」洞庭君又問。「給我吃掉了」錢塘君回答說。
洞庭君露出不快的神色說:「那小子存這樣的心,確實難以容忍;可是你也太魯莽。靠玉帝的英明,瞭解我女兒的奇冤。不然的話,我怎麼能推卸責任呢?從今以後,你別再這樣魯莽了!」錢塘君又再拜,接受教導。
這天晚上,就請柳毅住宿在凝光殿。第二天,又在凝碧宮宴請柳毅,遍召親戚朋友來見面,堂前排列著盛大的樂隊,席上安排著美酒,陳設著佳餚。宴會開始,吹起了胡笳號角,擂起了戰鼓,旌旗招展,劍戟森森,有一萬名武士組成的盛大方陣在右面起舞,其中有一個武士從隊伍中走出來,上前報告說:「這是錢塘的破陣樂。」只見旌旗飛舞,劍戟爭輝,氣概英武雄壯,萬馬奔騰,剽悍威嚴,在座的客人看了,毛髮都直豎起來。接著,又有金石絲竹等各種樂器八音齊奏,這時一大隊穿戴著綾羅、珠翠的美女在左邊舞蹈,其中有一個美女從隊伍中走出來,向前報告說:「這是《貴主還宮樂》。」只聽悠揚嘹亮的聲音悅耳動人,回味無窮,這種音樂音調淒楚哀怨,像似哀怨又像似思慕,也像在哭泣,又像在訴說。在座的客人聽了,都不覺流下淚來。歌舞完畢,洞庭君大悅,吩咐拿出絹紗、綾羅,賞賜給武士、舞女。然後把筵席的座位緊密靠在一起,大家開懷痛飲,極盡歡娛。酒喝得酣暢的當兒,洞庭君用手敲打著座席歌唱道:「蒼蒼的高天啊,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啊,不可限量,狐神、鼠聖啊,牠們靠著土地、依著牆。發出雷聲閃電,有誰能檔住?多蒙有道德的君子啊,信義深長,使我的骨肉啊,歸還家鄉。我們一致叫慚愧啊,這種情誼何時能忘呢?」
洞庭君歌唱完畢,錢塘君再次敬拜,歌唱道:「上天配合姻緣啊,生死各有定數。這個不該做他的妻子啊,那個不配做她的丈夫。我侄女滿腹愁苦的心啊,在遙遠的涇河荒涼角落,受苦。風、霜沾滿耳旁兩頰上的頭髮啊,雨、雪濕透絲質的短衣。多虧你這個堂堂皇皇,光明正大的義士啊,捎來書信,使我一家骨肉啊,團聚如初。無時無刻,真摯祝您珍重啊!」
錢塘君歌唱完畢,洞庭君也站起來,捧著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過酒杯,把酒喝完後,也滿斟了兩杯酒,回敬兩位龍王。柳毅也動感情地歌唱道:「無盡的浮雲啊,涇水向東流。可憐美人啊,連雨也哭泣、花也愁眉苦臉。將書信從遙遠地方傳來啊,給您解除深深的憂愁。哀冤果然洗雪了啊,回家把團聚休息,承蒙殷勤的招待啊,感謝山珍海味、佳餚美酒,在荒山居住,耐不住寂寞,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想要離開時,卻依依不捨,感到傷心。」
歌唱完畢,群情激動,左右都高呼「萬歲!」洞庭君拿出一隻碧玉箱,裡面盛著一枚能使水分開的犀牛角。錢塘君也拿出一隻紅色的琥珀盤,裡面盛著一顆夜明珠,都起身獻給柳毅。柳毅辭謝了許久,最後只好接受。接著宮中的人紛紛將珠玉綢緞堆放在柳毅身邊,作為禮物,成垛成堆,光彩奪目,一時就把柳毅身前身後都堆得滿滿的,幾乎把柳毅的身子都埋沒了。柳毅笑語四顧,難為情地向前後左右的人不住作揖道謝都來不及。燒酒快喝完畢,大家都歡樂到極點,柳毅起身告退,這一夜仍舊住宿在凝光殿。
第二天,又在清光閣宴請柳毅,錢塘君借著酒意,板起了臉色,靠著椅子對柳毅說道:「你難道不曾聽說堅硬的石頭只能打碎不能彎曲嗎,義士只可殺死不可羞辱嗎?我有一件心事,想對您陳說。如果你答應,大家如在天上很幸福。如果不肯答應,那麼大家如陷落在糞土裡,都要倒楣,不知你認為怎麼樣?」
柳毅道:「我說來聽聽。」
錢塘君道:「涇陽壞小龍的妻子,也就是洞庭君的愛女,性情賢淑,品質美好,被九族姻親所敬重。不幸錯嫁給品行不端的人,以致蒙恥受辱,這件事現在總算了絕了。今天我打算請求把她託付給您這樣有高情厚義的人作妻子,作為我們世代的親戚,使感恩的人知道她的嫁給誰?愛護她的人知道她終身託付給誰?這豈不是君子有始有終的道理嗎?」
柳毅態度嚴肅地站起來,突然笑說:「我實在不知道錢塘君會愚昧無知到這種地步! 我起初聽說你跨九州,懷五嶽,發洩你的憤怒。又看見你斷金鎖,牽動玉柱,慷慨去救人急難,我以為世上剛直英明果決的人,沒有誰及得上你的了。對觸犯自己的人,你會不管生死的去復仇,對於自己感動的人,你會不惜性命去報答他。這才真是大丈夫應有的志向和應循的正道,怎麼樂器演奏得正好,親朋們交談得正歡時,你居然不顧道理,耍起威風強迫於人?難道是我原來希望的嗎?如果我是遇見您在洪水大浪之中,險峻的山嶽之間,張牙舞爪,興起狂風暴雨,要把我逼死,我柳毅只好把你當禽獸看待,死亦無恨。現在你身上穿戴著衣冠,高坐談論著禮義,講盡了五常的道理,說遍了各種品行的要旨,即使是人世間的聖賢豪傑也不如你,更不必說江河中的魚蝦、貝殼了。你想仗著魁梧的身軀,強悍的個性,借酒使氣,想要逼迫我,這難道是正直的行為嗎?我的瘦小身體,確實不夠藏在大王的一鱗片甲之間,然而我敢以不屈的心情,來對抗你橫行霸道的氣焰,希望你慎思。」
錢塘君於是連忙向後退謝罪道:「我生長在深宮裡,不曾聽見過正直的言論。剛才言語之間粗疏狂妄,冒犯你,現在回過頭來細想,這小罪過也是不允許的。希望您不要因此介意而生嫌隙才好!」
當晚又歡暢地飲宴,歡樂的情形一如既往。柳毅和錢塘君還結成了知心朋友。
第二天,柳毅告辭回家,洞庭君夫人又特意設宴於潛景殿為柳毅餞行。男女僕妾都出席了宴會。夫人哭泣著對柳毅說:「小女受到您的深恩,可惜還沒有好好表白我們對您感激的心情,就這樣離別了!」說著,又讓從涇陽歸來的龍女當面向柳毅再拜致謝。夫人又說:「這一分別,不知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嗎?」柳毅前番雖然沒有答應錢塘君的要求,可是此刻在筵席上見到龍女,也很有些歎悔之色。宴會完畢,柳毅辭別,宮裡所有的人無不難過。贈送給柳毅的奇珍異寶,千奇百怪,很少叫出名堂來。柳毅於是又循原來分開的水路出湖登岸,只見有十多個僕從,挑著滿載珍寶的行囊跟隨在他後面,一直陪送他到家才辭別回去。
柳毅來到揚州的珠寶店裡,賣掉他在龍宮所得的寶物,還沒有賣掉百分之一,已經得到超過百萬貫的錢財。這時淮西的富家,都認為財力比不上他。他娶了個姓張的妻室,不久,妻子就死了。又娶了個姓韓的姑娘,幾個月後,又死了。他於是把家搬到南京。沒太太單身的柳毅常常感到寂寞,想再找一個新的配偶。有個媒人告訴他說:「有一位姓盧的小姐,是范陽人,父親名叫盧浩,曾做過清流縣的縣長,晚年喜歡學道,獨自遨遊在雲山、泉水,現在不知到哪裡遊玩了。母親姓鄭,前年把盧小姐嫁給清河縣的張姓青年,不幸過門不久丈夫就死了。母親可憐她年紀輕輕,又聰明美麗,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她寡居,想選擇一個有品德的人做她的配偶。不知道你是否中意?」
柳毅答應了這門婚事,擇定吉日,舉行婚禮。由於男女兩家都是富貴之家,婚禮排場,極其豐盛。金陵人士沒有人不羡慕非常。
婚後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柳毅進房,細看他的妻子,深深覺得她的面貌很像龍女,可是嬌媚豐滿,卻又比龍女勝過幾分。於是便和她談起從前傳書的事。妻子回答道:「人世間哪會有這種事情呀?但我已懷有一個孩子了。」柳毅更加愛她。後來孩子生下了。到了滿月這天,妻子換了衣服,濃妝艷抹,將柳毅喚進室內,妻子含笑對柳毅道:「郎君難道不記得我從前的事情嗎?」問得柳毅有點迷惑,他說:「我們兩家過去素非親非故,我實在記不起來。勉強說妳有點像我千里傳書的洞庭湖小龍女。這件事我現在還記得。」
妻子笑著說道:「我確實是洞庭君的女兒。多蒙你將涇河案的冤情洗清。我深深感您的恩德,心裡立誓要報答你。後來錢塘叔父問你提親,你卻不答應,以致暌違離別,天各一方,連個消息也不通。後來父母想把我嫁給濯錦(四川錦江)龍君的小兒子,只是我對你的心志難改,雖然父母的命令難於違背,雖然我被您拋棄拒絕,自料沒有再和你相見的日期,而對你當初產生的愛慕之心,至死也不會改變。後來,父母也被我的癡情所感動,準備再次將我對你的愛情迅速表白給您知道。恰巧您屢屢婚娶,先娶了姓張的,後來又娶了姓韓的。等到張、韓兩氏相繼去世,你選擇到這裡來居住,我的父母才為我能夠有機會實現報答您恩德的願望而喜出望外。今天我能夠侍奉君子,彼此在一起相親相愛地過一輩子,我就是至死了也沒有遺恨了!」
說到這裡,小龍女禁不住嗚咽得涕淚交下,又對柳毅說道:「我起初所以不對您說,我是洞庭的小龍女,是因為知道您沒有重女色的心,現在所以告訴您,是因為知道您有愛我的意思。我只怕婦人身份地位低微,不足以永遠保持您對我的愛情,所以想借您喜愛孩子的心情,寄託我和你共同生活白頭偕老的願望。不知道您的意思怎樣?我心裡又愁又怕,不能自寬自慰。再者,還記得您當初答應代我傳書帶信的時候,曾笑著對我說:「將來回到洞庭,希望不要避不見面。」我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您是不是心裡已經有了今天和我好合的事?後來叔父向您提親,您又堅決不答應。您是真的認為不可以呢?還是一時之忿呢?您自己能對我說說嗎?」
柳毅道:「這好像是命中註定的,我在涇河那個荒涼的地方初次見到了妳,妳的冤屈和憔悴不堪的模樣,確實使我義憤填膺,替妳不平。雖然有愛慕妳的心意,但是我克制自己的感情,除了代妳傳達冤情外,其它的事情就不去考慮了,所以說希望將來不要躲避我,不過是信口之言罷了,怎麼會真的有什麼想法呢?及至錢塘君強迫我答應婚事的時候,只因為情理上說不過去,才激發起我的憤怒。試想我起初原是以仗義救人為目的,豈能殺死了她丈夫而娶她為妻的道理?這是第一個不可。何況我素來以堅持自己的操守為志向,豈有違背自己的心志而屈服於他人的道理?這是第二個不可。況且,又當筵席中主客互相敬酒紛亂的時候,我只知道坦率地宣佈自己心裡要說的話,照著正理去做,沒有時間想到禍害。可是到了臨別的那天,看見妳有依戀不舍的神色,心裡也非常悔恨。終因人事情理的約束,無法接受妳的一份摯情!啊!現在,妳是盧家的女兒,又住在人間,就不是原來的龍女身份,因而與你結婚,就不會違背我的初心。從今以後,我們歡歡樂樂永遠在一起,心裡就沒有一絲顧慮了。」
龍女深為感動,嬌聲啼哭,好久也停不住。過了好一會,才對柳毅說:「您不要以為不是人類就沒有人心,其實動物也會知恩圖報的。龍的壽命長達萬年,從現在開始當和您共同生活,水中、陸上,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您可不要以為這是隨便說說的。」
柳毅歡喜地說:「我沒有想到成了龍王的女婿,又能吃到神仙的佳餚!」於是,夫妻倆一同去朝見洞庭君。到了洞庭湖,賓主間那一番盛大的禮節,難以細表。後來夫妻倆住在南海,前後才四十年,他們的住宅、車馬、飲食、衣物的豪華,即使是王公貴族的家庭,也不會超過。柳毅的親族也都跟著沾了光。柳毅的年齡雖然一年年增加,容貌狀態卻不見衰老,南海地方的人沒有不感到驚異的。
到了唐玄宗開元(西元713-741年)年間,唐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處訪求有道術的人。柳毅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同回到洞庭湖,大約有十多年,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到了開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在京城附近做縣令,被貶斥到東南方去,路過洞庭湖時,大白天,晴空萬里,極目遠望,突然看到一座青山從遠處的波濤中冒出來。船家恐懼異常站在船邊,說道:「這裡本來沒有山,恐怕是水怪吧?」手指觀看的時候,山和船快要碰上了。只見一隻彩船從山那裡飛奔過來了,彩船有人迎問道:「船上又叫薛嘏的人嗎?」這時彩船又上有一個人呼喊道:「柳公前來恭候您呢!」薛嘏忽然想起並明白了。急命船駛到山邊,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山上有宮殿和人間的一樣,只見柳毅站在宮殿裡,前邊有樂隊,後邊擺滿了珍珠翡翠,陳設的闊氣,遠遠超過了人間。柳毅的言談更玄妙了,容顏更加年輕。走下臺階迎接薛嘏。柳毅拉著薛嘏的手感歎道:「我們分別才一眨眼的功夫,你的頭髮已變白了。」薛嘏苦笑著回答:「兄為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這是造化註定的,不可相比的。」柳毅聽到薛嘏這樣說,便拿出仙藥五十丸饋贈給薛嘏,說道:「這種藥一丸,可增加壽命一年。活到那個歲數你再來我這裡,不要久居人間自己受苦。」歡宴結束,薛嘏於是告別辭行。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將這件事情說給別人聽。這件事情過了將近有四十八年之後,薛嘏也不知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