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图画的秘密 江铭辉 五梦网
图:行乐图:黑帽白发的老人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
本文改编自“今古奇观” 明末抱瓮老人编的“滕大尹鬼断家私”。
古人说得好:「兄弟是很难得的,但田地很容易得到。」怎么说兄弟难得?且说人生在世,最亲的就是父母亲,父母亲生下我们把我们养大,已经是壮年人,甚至于老人,与我们顶多相处只有50年。再说最爱的就是夫妇,白头相守,是很长久的了。
然未成为夫妻以前,你姓张,我姓李,各人有各人的家,彼此是不相关的。只有兄弟们,生于同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担,如同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丧失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好像割了一只手,折了一条腿,好像终身残废。因此说「兄弟是很难得的,但田地很容易得到。」
若是为田地的争夺,伤坏了手足之情,到不如变成一个穷光汉没有什么继承,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今天我们要说的是明朝的一个故事,「一幅图画的秘密」。
这个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不要忘了「孝悌」两字经。读者们,或是有弟兄、或没弟兄,各人自去摸着良心,学好做人便是。
话说明朝永乐年间,北京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叫守谦,字益之,家财千金,肥沃田地美丽的住宅。夫人陈氏,只生一子,名叫「善继」,长大娶妻之后,陈夫人就去世。倪太守辞官,但未再娶,虽然年老,只精神仍很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都要自己亲自去做,不肯空闲下来。这年他七十九岁,他的儿子善继对老爸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岁了,何不把家事交与孩儿掌管,吃些现成的茶、饭,不是更好吗?」
倪太守摇着头,说:「我活一天,作一天事。为你劳心劳力。赚一些钱大家来享用,直到去世。」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收租,整月的住下村庄里。庄户人家,将肥鸡和美酒宽待,尽他享用。那一年,他又去住了几天。有一天,午后无事,他在村庄附近散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走到溪边的石头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姑打扮,但颇有几分姿色。
头发漆黑,眼睛明亮。纤白的十指,弯弯像画的双眉。穿着平常的布帛,体态轻盈;配合原野奇花,真使人想入非非。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倪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理田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去拜访那女子,是否已经许配给人,若是没有许配人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她肯否?那管理田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她年17岁,尚未许人。那管理田庄的访得此消息,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漂亮,有意聘为妾。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管束。嫁入时,丰衣足食,自不用说,连你老人家年常的衣服、茶、米,都是我老也爷照顾。」老婆婆听得花锦似的说词,立即答应了,这也是姻缘前世注定,一说便成。管理田庄的回复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聘礼,讨个黄道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成亲。
过了三天,唤个轿子,将那梅氏抬回住宅,与儿子、媳妇相见。
家里大大小小,都来磕头,称梅氏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一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
「这老人使不正经,一把年纪,快死了,做事也要知道后果,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的事?讨这花朵般的女儿,自已也要有精力对付她,不要误她青春,使她独守空房?更进一步,多少的老头子身边,有了美妾,无法行房,那少妇熬不过空虚,红杏出墙,辱了家门。」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的体态,可笑我们的父亲不知道,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我们叫她娘不成?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这样隐瞒,挨到满十个月,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了宴席款待,一来为自己祝寿,二来庆祝小孩儿生下来第三天,就当个请客人来吃汤饼的宴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高寿的象征。」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哪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我父亲的亲骨肉,我一定不承认他是我的弟弟。」倪太守又知道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亲朋好友,又来作贺。倪善继借故到走出门,不来陪客。倪太守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友,吃了一天的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份家产,所以不肯认他做兄弟,先捏造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他怎么不明白?只恨自己已经老了,等不及重阳儿长大成人,今日不能使儿子善继与重阳儿结成冤家,只能忍耐。
看了小孩子这么娇小玲珑,好生疼爱;又看了梅氏这么年纪,教人可怜。时常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倪太守见他伶俐,又很顽皮,要送他私塾上学。取个名子,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与善继的儿子两个人同馆上学,互相照顾。谁
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同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相同排行,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还要他儿子叫他叔叔,如果这样叫惯了,后来就会被他欺压,不如叫儿子不要去上学,另外请一个师父罢。当即就将儿子叫出,推说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以为是真的有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本来想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这般逆种,与他说也没用,由他去罢。」
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一不小心,绊了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扶他到床上躺下,但已经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连忙取姜汤灌醒,虽然心里还清醒,但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懃服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道:「只好这样拖下去,但不能痊愈了。」倪善继听到父亲病了,也来看几次,见倪太守病势沉重,料是没有希望,便立刻装出一家之主的样子来,随便骂童仆。倪太守听得,更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孩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父亲。
倪太守自知自己病情严重,叫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账目总数,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才五岁,衣服还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产给她,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不要给他受冻挨饿。这段话我都写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的证明。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不要勉强她。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写得明明白白,就满脸笑起来,连声应道:「爹不要忧虑,孩儿依爹的吩咐便是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孩子,难道不是你的骨肉吗?你却全部将家产给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人,怎么过活呢?」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我把财产全部给他,如他所愿,他就不再有妒忌的心。」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但自古以来,儿子不论是哪个母亲生的,都要一样看待,你这样作,难道不怕人家笑吗?」
倪太守道:「我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趁妳年纪还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找个合适的人改嫁好好过日子罢,免得遭受善继的窝囊气。」
梅氏道:「说那里话!我也是接受儒家教育的女孩,妇人从一而终,况且又有了这小孩儿,怎么忍心抛弃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守在这孩子的身边。」
倪太守道:「妳肯终身不再嫁吗?妳不怕日子久了,就后悔吗?」梅氏就对天发誓。倪太守道:「妳的意志既然这么坚定,妳们母子就不愁没有办法过活了。」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原来却是宽一尺、长三尺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有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不要给别人看到,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善继不肯照顾他,妳也不要讲什么。等到有个贤明的判官来,妳将此轴拿去向他申冤,述说是我倪太守的遗命,求他细细推断,他自然有个良好的判决,这个判决让妳母子二人终生受用不尽。」梅氏收了轴子。倪太守又过了几天,就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又向父亲拿了各仓各库的钥匙,每日到处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时间走到父亲房里去问安?等到倪太守去世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才跑来,哭了几声「老爹」后,没一个钟头,就转身走了,只有梅氏一个人守灵,办理后事。幸得寿棺木,诸事都是预先准备好的。入殓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晚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招呼客人,全无哀痛之意。安葬后,就到梅氏房中,翻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一些私房银两藏在梅氏房间里内,梅氏只恐怕善继收去了她的行乐图,把自己嫁来的两只箱子,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善继夫妻两口检看。善继夫妻两口儿查了一会儿,就自行去了。梅氏想到自己的委屈,就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哭个不停。
第二天,倪善继又叫个做屋匠来,看梅氏的房子,要行重新改造,给自己儿子做结婚的新房子。然后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的三间破烂房屋去住,只与她一张小床,和几件粗糙的家具。原先服侍的两个丫鬟,把大的要去使唤,只留下一个十一岁的小使女,每日小使女下厨作饭。有没有菜,善继也不理。梅氏见这不是办法,索性向邻居讨些饭米,做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线,买些小菜,这样度日。
梅氏没忘记让儿子计善述继续读书,把他送到附在邻家的书馆上学,学费都是梅氏自已付的。又屡次叫妻子去劝梅氏嫁人,又找了媒婆给她说亲,但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好作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就算了,日子一久,善继也逐渐不去管梅氏母子的事了。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得已经14岁了。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小孩子不小心说出,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了14年,她心中很清楚,不能再隐瞒善述了。一天,善述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只生我兄弟二人,现在看见哥哥这样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够,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娘没钱,我自己去向哥哥要。」
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拉住他道:「我儿,一件绢衣,不是大事情,用不着向人开口求人。常言道:『小时候穿棉衣,长大穿绢衣。』若小时穿了绢衣,等到长大时,棉衣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为什么要去缠他?」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何况我又不是随娘嫁来,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连一件绢衣,母亲都说要卖身,给我买,有那么严重吗?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么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哥哥的家里去,寻见了哥哥,先作个揖。善继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世家子弟,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一件绢衣穿。」
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己去向娘要。」善述道:「老爹爹家产是哥哥管理的,不是娘管理的。」善继听说「家产」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产?」善述道:「家产有一天,总要分清楚,今天先要件衣服穿,装装体面。」
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产,自有嫡子嫡孙继承,关你野种什么屁事!你今日是听了什么人的鼓动,到此讨胡言乱语?不要惹我生气,我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
善述道:「我也是父亲所生,怎么说我是野种?惹着你脾气,又怎么样?难道你要谋害了我们母子两个人,独占了家产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牲,敢顶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打得善述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开来。一路跑回家,在他母亲面前哭泣。一五一十,细述给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去惹事,你偏偏不听,打得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善述擦拭肿处,不觉两泪交流。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记恨在心,就派遗婢女到善继家里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冲撞长兄,向你赔罪。但善继一直怒气不息,次日清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的文件,请梅氏母子到来,大家共同看了,然后便道:「各位族长,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她们出去,只因善述昨天与我争取家产,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恐怕日后长大,说话也更难听了,今日给他母子在外居住。住东庄的一间房屋,田地五十八亩,都是依照老爹的遗命,不敢违背,请各位族长作证。」
这些亲族,平日都知道善继做人的厉害,又是父亲亲笔的遗嘱,那个还肯多嘴,结成冤家?所以都奉承善继的说道:「当然,当然,要照太守的遗嘱办理。」
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只有靠自己去努力。祸福自有天注定。」
梅氏也知道不可能住在倪太守豪华的家园,只得听凭大家的意见,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搬了几件旧家具,和那原先嫁来的两只箱子,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
只见东庄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休整,怎能住人?就打扫一两间,安顿铺床。唤管理员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等的田地。丰年时,连别人的一半还不够;若遇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好叫苦。于是儿子善述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父亲亲生的,为何他分如此偏颇?其中必有缘故。莫非这遗嘱不是父亲亲笔?自古道:「『分家产一视同仁』,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好坏凭官府判断,也就不再后悔。」梅氏被孩儿问起,便将十年来的隐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不要怀疑,这正是你父亲的亲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你哥哥暗算,所以把家产都给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给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暗藏玄机,直待贤明判官到任,送他详审,包妳们母子两二,享受不尽,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轴画。拆了封,展开那一尺宽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道:「村庄里不便买香烛敬拜,原谅怠慢。」二人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人像。黑帽白发,画得和活人一样,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母子看了半天,完全看不懂,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理一直很纳闷。
过了几天,善述到前村要访问师父,经过关公庙,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祭拜关公。善述停住脚看热闹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人,拄了一根竹杖,也来观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什么祭拜关老爷?」众人道:「我们遭到冤屈的官司,幸赖官府明察,断明这冤情。我们当时就许下神愿,今日特来拜谢。」老者道:「什么冤屈的官司?怎么了断的?」其中一个道:「本县向奉上面的规定,十家为甲。我是甲长,叫做成大。我们同甲之中,有个赵裁,是一等的裁缝师,经常在人家做工,整日不归家。忽然有一天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处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我酒后争句闲话,我一时发怒,打到他的家,毁了他几件家具,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我,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的人不去告发,连累他们也有罪。我无处申冤,在狱中三年。幸遇新任知县滕爷,他虽科举出身,但办案如神。小人因他熟识审判细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我的状词,从重新复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开口便问她是否再嫁。刘氏道:「我家贫困难,已经再嫁人了。」又问嫁给什么人,刘氏道:「是同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下令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做媒人?聘礼是什么?』八汉道:「赵裁平日,曾向我借七、八两银子。我听到赵裁死讯,走到他家探问,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办法还偿,情愿将身许嫁我,折抵这银两,因此没有媒婆。」滕爷又问道:「你做裁缝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拿出纸笔,叫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这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为什么冤枉无辜的人?」便命人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详情,叫你心服口服,你既然借钱求利,难道只借给赵裁一人,不会再借给其他人,全部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日间与他妻子有奸情,赵裁贪你的借款,知情故纵。但你想以后和赵裁的妻子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推给成大。这人命不是你是谁?」
再教人把妇人用五根小木条,夹她的手指,要她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是事实,好像包公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
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切相好,别人都不知道。后来往来多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要二人分离的意思。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到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听说我和有赵裁曾经吵过架,便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我回家,多承列位亲邻出钱,替我酬谢关老爷。老者道:「真是贤明的官府,很难遇到!本县百姓有福了。」倪善述听到那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有这样的好官府,不将行乐图拿去诉冤,更待何时?」
母子商议已定,第二天,梅氏起了大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喊冤。县大爷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倪太守临终遗嘱,详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叫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
且说滕大尹回到衙门内,取那一尺宽三尺长的小轴,看看倪太守的行乐图,倪太守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地下有宝物,要他解决?」又想道:「他既有亲笔的遗嘱,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藏着玄机,但到底是什么玄机。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出观看,千思万想。如此数日,但是始终解不开。
这事也注该破案,机会来了。一日午饭后,滕大尹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他一手去接茶杯,偶然失手,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用日光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我官居太守,已经80多岁,随时都会死,没有什么埋怨的。但儿子善述,才一岁,长子善继缺乏兄弟之爱,日后恐怕善述被他陷害。新置的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全部给善继。但左边的老旧小屋,可分给善述。这房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装成五坛子;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子,足够买无数的田地。如果以后碰到贤明的判官,主持公道,我愿意奉酬黄金一千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
原来这幅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时,给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画下的,古人说「知子莫若父」,是有道理的,可见倪太守老谋深算。
滕大尹是有心机的人,他看见世上许多的人看到金银财宝,都见钱眼开,甚么坏处都敢作,不会想到兄弟之情。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差人叫倪善继来见他。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产,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来此呼唤,不容他迟疑,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滕大尹升堂问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
善继应道:「我就是。」滕大尹道:「你的后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是真的么?」倪善继道:「弟弟善述,从小是我抚养长大的。近日他们母子自己要求分家,我并不曾驱逐他们。至于分家产一事,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定的,我并没有违背。」滕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现在在家中,容我取来呈览。」滕大尹道:「她的状词内告你有家产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世家后代,我不为难你。明日我唤梅氏母子,亲到你家查阅家产。如果果然大小分配不均,自有公道。」
先将善继释回,再命人传唤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将善继放回家,就往东庄唤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不敢违抗,虽有父亲的亲笔,最好要有亲族的见证。连夜将银两分送纵众亲长,嘱托他们明天清晨都到他家来,若官府问及遗嘱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些众亲族,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前来问候,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各各暗笑,但也乐得受下,买东西吃。明日见官,再作打算。
且说梅氏见县差传唤,已知县长替她做主。过了一夜,次日清早,母子二人,觐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申冤。但听说善继执得有亡父的亲笔遗嘱,很难处理?」梅氏道:「遗嘱虽然有,却是这是保全小孩之计,非亡夫的本来心意。长官只看家产簿上的数目,自然明白。」
滕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如今即使插手管你母子的一生衣食充足,妳也不要报太多希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一样的作有钱人?」
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等候。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长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远处张望,打探消息。只见一对对差役两班排立,滕大尹来到倪家门前,差役跪下,吆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弟兄,都一齐跪下来迎接。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看他对着空中,连连打拱,口里应对,恰像有人相迎一般,众人都吃惊,看滕大尹为什么作这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向人频频说些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拱,恰像该虎皮交椅已经有人坐着的一般,连忙转身,拖了另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都不敢上前,只在两旁站呆立着。只见滕大尹正式开口说话了,他向虎皮交椅上打个揖,然后说:「令夫人将家产事告我时,这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呢?」说罢,便作倾听的样子。很久,又摇头皱眉的道:「啊!大公子太没良心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那叫二公子怎么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边小屋给二公子,那他还是不能过活?」然后又点头道:「是、是,我知道了。」又停一时,说道:「这项就交给二公子,我遵命去做了。」一会儿又谦恭拱揖道:「我怎么敢拿这样的厚礼呢?」推托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我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乃起身,又连作数揖,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老爷那里去了?」
门子禀道:「没看见什么倪老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
善继道:「我不曾听见。」
滕大尹道:「刚才有一个身材高大,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发须都白了,戴着纱帽穿着黑靴子,红袍金带,是不是倪老先生的模样?」吓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很早就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吗?」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
众人见大尹自言自语半天,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也就相信倪太守真个显灵了,大家惊心胆跳。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全部是他是看了行乐图,依照图中的像说来,自然全部是真话。
随即由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边的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作官时所居住的,自从造了大厅大堂,就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库,里面堆积一些零碎米麦。滕大尹在前后走了一遍,到然后坐下来,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详细告诉我,叫我自作主张,这所旧房屋就给善述,你觉得怎么样?」
善继叩头道:「听凭县长的明断。」大尹要了家产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个大户人家。」看到后面遗嘱,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已写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老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遗嘱写这些田园账目,一一给你,那就到此为止,善述不许再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争了。」善继想道:「这屋内都是一些破东西,不值钱,即使是米、麦也堆积不多,我也够占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知县判得很公正。」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应当给二公子。』」
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我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用锄头铁锹等器,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挖取时,坛中满满的,都是白银。把一坛银子,用秤称时,刚刚一千两。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长,这些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长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这把五坛银子,摆在面前,又向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一千两的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要送我黄金一千两作作酬谢,我不敢当,他再三说服,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根据你家老先生说的,不是我随便乱说的。」
说完,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金、白银后,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把。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
滕大尹将这些黄金、白银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喜不自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长官判断」。大尹将黄金一两抬回衙内,众人都认为这是倪太守许下给他的酬谢,认为是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产平分,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给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悌之名,千算万算,不如老天爷一算?
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衙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还给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就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