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與神話  2012-11-11 一幅圖畫的祕密

一幅圖畫的祕密      江銘輝   五夢網  

  
圖:行樂圖:黑帽白髮的老人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
 
本文改編自“今古奇觀” 明末抱甕老人編的“滕大尹鬼斷家私”。
 
古人說得好:「兄弟是很難得的,但田地很容易得到。」怎麼說兄弟難得?且說人生在世,最親的就是父母親,父母親生下我們把我們養大,已經是壯年人,甚至於老人,與我們頂多相處只有50年。再說最愛的就是夫婦,白頭相守,是很長久的了。
然未成為夫妻以前,你姓張,我姓李,各人有各人的家,彼此是不相關的。只有兄弟們,生於同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擔,如同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喪失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好像割了一隻手,折了一條腿,好像終身殘廢。因此說「兄弟是很難得的,但田地很容易得到。」
若是為田地的爭奪,傷壞了手足之情,到不如變成一個窮光漢沒有什麼繼承,反為乾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今天我們要說的是明朝的一個故事,「一幅圖畫的祕密」。
這個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不要忘了「孝悌」兩字經。讀者們,或是有弟兄、或沒弟兄,各人自去摸著良心,學好做人便是。
話說明朝永樂年間,北京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叫守謙,字益之,家財千金,肥沃田地美麗的住宅。夫人陳氏,只生一子,名叫「善繼」,長大娶妻之後,陳夫人就去世。倪太守辭官,但未再娶,雖然年老,只精神仍很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都要自己親自去做,不肯空閒下來。這年他七十九歲,他的兒子善繼對老爸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歲了,何不把家事交與孩兒掌管,吃些現成的茶、飯,不是更好嗎?」
倪太守搖著頭,說:「我活一天,作一天事。為你勞心勞力。賺一些錢大家來享用,直到去世。」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收租,整月的住下村莊裡。莊戶人家,將肥雞和美酒寬待,盡他享用。那一年,他又去住了幾天。有一天,午後無事,他在村莊附近散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個女子,同著一個白髮婆婆,走到溪邊的石頭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姑打扮,但頗有幾分姿色。
頭髮漆黑,眼睛明亮。纖白的十指,彎彎像畫的雙眉。穿著平常的布帛,體態輕盈;配合原野奇花,真使人想入非非。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已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倪老兒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理田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去拜訪那女子,是否已經許配給人,若是沒有許配人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她肯否?那管理田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她年17歲,尚未許人。那管理田莊的訪得此消息,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漂亮,有意聘為妾。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管束。嫁入時,豐衣足食,自不用說,連你老人家年常的衣服、茶、米,都是我老也爺照顧。」老婆婆聽得花錦似的說詞,立即答應了,這也是姻緣前世註定,一說便成。管理田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聘禮,討個黃道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成親。
過了三天,喚個轎子,將那梅氏抬回住宅,與兒子、媳婦相見。
家裡大大小小,都來磕頭,稱梅氏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一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樂。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
「這老人使不正經,一把年紀,快死了,做事也要知道後果,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的事?討這花朵般的女兒,自已也要有精力對付她,不要誤她青春,使她獨守空房?更進一步,多少的老頭子身邊,有了美妾,無法行房,那少婦熬不過空虛,紅杏出牆,辱了家門。」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的體態,可笑我們的父親不知道,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我們叫她娘不成?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待人接物,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
這樣隱瞞,挨到滿十個月,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了宴蓆款待,一來為自己祝壽,二來慶祝小孩兒生下來第三天,就當個請客人來吃湯餅的宴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高壽的象徵。」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哪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我父親的親骨肉,我一定不承認他是我的弟弟。」倪太守又知道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週歲。親朋好友,又來作賀。倪善繼藉故到走出門,不來陪客。倪太守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著諸親友,吃了一天的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份家產,所以不肯認他做兄弟,先捏造惡話謠言,日後好擺佈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他怎麼不明白?只恨自己已經老了,等不及重陽兒長大成人,今日不能使兒子善繼與重陽兒結成冤家,只能忍耐。
看了小孩子這麼嬌小玲瓏,好生疼愛;又看了梅氏這麼年紀,教人可憐。時常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倪太守見他伶俐,又很頑皮,要送他私塾上學。取個名子,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與善繼的兒子兩個人同館上學,互相照顧。誰
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同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相同排行,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還要他兒子叫他叔叔,如果這樣叫慣了,後來就會被他欺壓,不如叫兒子不要去上學,另外請一個師父罷。當即就將兒子叫出,推說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以為是真的有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本來想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道:「天生這般逆種,與他說也沒用,由他去罷。」
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一不小心,絆了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扶他到床上躺下,但已經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連忙取薑湯灌醒,雖然心裡還清醒,但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牀頭,煎湯煎藥,慇懃服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道:「只好這樣拖下去,但不能痊癒了。」倪善繼聽到父親病了,也來看幾次,見倪太守病勢沉重,料是沒有希望,便立刻裝出一家之主的樣子來,隨便罵童僕。倪太守聽得,更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孩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父親。
倪太守自知自己病情嚴重,叫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才五歲,衣服還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產給她,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不要給他受凍挨餓。這段話我都寫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的證明。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不要勉強她。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寫得明明白白,就滿臉笑起來,連聲應道:「爹不要憂慮,孩兒依爹的吩咐便是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孩子,難道不是你的骨肉嗎?你卻全部將家產給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人,怎麼過活呢?」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我把財產全部給他,如他所願,他就不再有妒忌的心。」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但自古以來,兒子不論是哪個母親生的,都要一樣看待,你這樣作,難道不怕人家笑嗎?」
倪太守道:「我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趁妳年紀還小,趁我未死,將孩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年,找個合適的人改嫁好好過日子罷,免得遭受善繼的窩囊氣。」
梅氏道:「說那裡話!我也是接受儒家教育的女孩,婦人從一而終,況且又有了這小孩兒,怎麼忍心拋棄他?我無論如何也要守在這孩子的身邊。」
倪太守道:「妳肯終身不再嫁嗎?妳不怕日子久了,就後悔嗎?」梅氏就對天發誓。倪太守道:「妳的意志既然這麼堅定,妳們母子就不愁沒有辦法過活了。」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原來卻是寬一尺、長三尺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有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不要給別人看到,直到孩子長大成人。善繼不肯照顧他,妳也不要講什麼。等到有個賢明的判官來,妳將此軸拿去向他申冤,述說是我倪太守的遺命,求他細細推斷,他自然有個良好的判決,這個判決讓妳母子二人終生受用不盡。」梅氏收了軸子。倪太守又過了幾天,就去世了,享年八十四歲。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向父親拿了各倉各庫的鑰匙,每日到處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時間走到父親房裡去問安?等到倪太守去世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才跑來,哭了幾聲「老爹」後,沒一個鐘頭,就轉身走了,只有梅氏一個人守靈,辦理後事。幸得壽棺木,諸事都是預先準備好的。入殮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晚啼哭,寸步不離。
善繼只是招呼客人,全無哀痛之意。安葬後,就到梅氏房中,翻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一些私房銀兩藏在梅氏房間裡內,梅氏只恐怕善繼收去了她的行樂圖,把自己嫁來的兩隻箱子,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衣裳,教善繼夫妻兩口檢看。善繼夫妻兩口兒查了一會兒,就自行去了。梅氏想到自己的委屈,就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哭個不停。
第二天,倪善繼又叫個做屋匠來,看梅氏的房子,要行重新改造,給自己兒子做結婚的新房子。然後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的三間破爛房屋去住,只與她一張小牀,和幾件粗糙的傢俱。原先服侍的兩個丫鬟,把大的要去使喚,只留下一個十一歲的小使女,每日小使女下廚作飯。有沒有菜,善繼也不理。梅氏見這不是辦法,索性向鄰居討些飯米,做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線,買些小菜,這樣度日。
梅氏沒忘記讓兒子計善述繼續讀書,把他送到附在鄰家的書館上學,學費都是梅氏自已付的。又屢次叫妻子去勸梅氏嫁人,又找了媒婆給她說親,但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好作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就算了,日子一久,善繼也逐漸不去管梅氏母子的事了。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得已經14歲了。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小孩子不小心說出,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了14年,她心中很清楚,不能再隱瞞善述了。一天,善述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只生我兄弟二人,現在看見哥哥這樣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夠,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娘沒錢,我自己去向哥哥要。」
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拉住他道:「我兒,一件絹衣,不是大事情,用不著向人開口求人。常言道:『小時候穿棉衣,長大穿絹衣。』若小時穿了絹衣,等到長大時,棉衣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為什麼要去纏他?」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何況我又不是隨娘嫁來,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連一件絹衣,母親都說要賣身,給我買,有那麼嚴重嗎?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麼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哥哥的家裡去,尋見了哥哥,先作個揖。善繼吃了一驚,問他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世家子弟,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的,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一件絹衣穿。」
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己去向娘要。」善述道:「老爹爹家產是哥哥管理的,不是娘管理的。」善繼聽說「家產」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產?」善述道:「家產有一天,總要分清楚,今天先要件衣服穿,裝裝體面。」
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產,自有嫡子嫡孫繼承,關你野種什麼屁事!你今日是聽了什麼人的鼓動,到此討胡言亂語?不要惹我生氣,我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
善述道:「我也是父親所生,怎麼說我是野種?惹著你脾氣,又怎麼樣?難道你要謀害了我們母子兩個人,獨佔了家產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牲,敢頂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撚起拳頭,打得善述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開來。一路跑回家,在他母親面前哭泣。一五一十,細述給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去惹事,你偏偏不聽,打得好!」口裡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善述擦拭腫處,不覺兩淚交流。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記恨在心,就派遺婢女到善繼家裡道歉,說小孩子不懂事,衝撞長兄,向你賠罪。但善繼一直怒氣不息,次日清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的文件,請梅氏母子到來,大家共同看了,然後便道:「各位族長,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撚她們出去,只因善述昨天與我爭取家產,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我恐怕日後長大,說話也更難聽了,今日給他母子在外居住。住東莊的一間房屋,田地五十八畝,都是依照老爹的遺命,不敢違背,請各位族長作證。」
這些親族,平日都知道善繼做人的厲害,又是父親親筆的遺囑,那個還肯多嘴,結成冤家?所以都奉承善繼的說道:「當然,當然,要照太守的遺囑辦理。」
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只有靠自己去努力。禍福自有天註定。」
梅氏也知道不可能住在倪太守豪華的家園,只得聽憑大家的意見,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搬了幾件舊傢俱,和那原先嫁來的兩隻箱子,僱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
只見東莊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休整,怎能住人?就打掃一兩間,安頓鋪牀。喚管理員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等的田地。豐年時,連別人的一半還不夠;若遇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好叫苦。於是兒子善述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父親親生的,為何他分如此偏頗?其中必有緣故。莫非這遺囑不是父親親筆?自古道:「『分家產一視同仁』,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好壞憑官府判斷,也就不再後悔。」梅氏被孩兒問起,便將十年來的隱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不要懷疑,這正是你父親的親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你哥哥暗算,所以把家產都給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給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暗藏玄機,直待賢明判官到任,送他詳審,包妳們母子兩二,享受不盡,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
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軸畫。拆了封,展開那一尺寬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道:「村莊裡不便買香燭敬拜,原諒怠慢。」二人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人像。黑帽白髮,畫得和活人一樣,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母子看了半天,完全看不懂,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理一直很納悶。
過了幾天,善述到前村要訪問師父,經過關公廟,只見一夥村人,抬著豬、羊,祭拜關公。善述停住腳看熱鬧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人,拄了一根竹杖,也來觀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什麼祭拜關老爺?」眾人道:「我們遭到冤屈的官司,幸賴官府明察,斷明這冤情。我們當時就許下神願,今日特來拜謝。」老者道:「什麼冤屈的官司?怎麼了斷的?」其中一個道:「本縣向奉上面的規定,十家為甲。我是甲長,叫做成大。我們同甲之中,有個趙裁,是一等的裁縫師,經常在人家做工,整日不歸家。忽然有一天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處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我酒後爭句閒話,我一時發怒,打到他的家,毀了他幾件傢俱,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我,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的人不去告發,連累他們也有罪。我無處申冤,在獄中三年。幸遇新任知縣滕爺,他雖科舉出身,但辦案如神。小人因他熟識審判細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我的狀詞,從重新復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開口便問她是否再嫁。劉氏道:「我家貧困難,已經再嫁人了。」又問嫁給什麼人,劉氏道:「是同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下令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做媒人?聘禮是什麼?』八漢道:「趙裁平日,曾向我借七、八兩銀子。我聽到趙裁死訊,走到他家探問,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辦法還償,情願將身許嫁我,折抵這銀兩,因此沒有媒婆。」滕爺又問道:「你做裁縫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拿出紙筆,叫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這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為什麼冤枉無辜的人?」便命人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詳情,叫你心服口服,你既然借錢求利,難道只借給趙裁一人,不會再借給其他人,全部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日間與他妻子有姦情,趙裁貪你的借款,知情故縱。但你想以後和趙裁的妻子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推給成大。這人命不是你是誰?」
再教人把婦人用五根小木條,夾她的手指,要她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是事實,好像包公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
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切相好,別人都不知道。後來往來多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要二人分離的意思。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到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聽說我和有趙裁曾經吵過架,便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我回家,多承列位親鄰出錢,替我酬謝關老爺。老者道:「真是賢明的官府,很難遇到!本縣百姓有福了。」倪善述聽到那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有這樣的好官府,不將行樂圖拿去訴冤,更待何時?」
母子商議已定,第二天,梅氏起了大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喊冤。縣大爺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倪太守臨終遺囑,詳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叫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
且說滕大尹回到衙門內,取那一尺寬三尺長的小軸,看看倪太守的行樂圖,倪太守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地下有寶物,要他解決?」又想道:「他既有親筆的遺囑,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藏著玄機,但到底是什麼玄機。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出觀看,千思萬想。如此數日,但是始終解不開。
這事也註該破案,機會來了。一日午飯後,滕大尹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他一手去接茶杯,偶然失手,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杯,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用日光曬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我官居太守,已經80多歲,隨時都會死,沒有什麼埋怨的。但兒子善述,才一歲,長子善繼缺乏兄弟之愛,日後恐怕善述被他陷害。新置的大宅二所,及一切田產,全部給善繼。但左邊的老舊小屋,可分給善述。這房屋雖小,室中左壁埋銀五千,裝成五罈子;右壁埋銀五千,金一千,作六罈子,足夠買無數的田地。如果以後碰到賢明的判官,主持公道,我願意奉酬黃金一千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
原來這幅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時,給小孩子做週歲時,預先做畫下的,古人說「知子莫若父」,是有道理的,可見倪太守老謀深算。
滕大尹是有心機的人,他看見世上許多的人看到金銀財寶,都見錢眼開,甚麼壞處都敢作,不會想到兄弟之情。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差人叫倪善繼來見他。
卻說倪善繼,獨佔家產,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奉來此呼喚,不容他遲疑,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滕大尹升堂問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已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
善繼應道:「我就是。」滕大尹道:「你的後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是真的麼?」倪善繼道:「弟弟善述,從小是我撫養長大的。近日他們母子自己要求分家,我並不曾驅逐他們。至於分家產一事,都是父親臨終,親筆分定的,我並沒有違背。」滕大尹道:「你父親親筆在那裡?」善繼道:「現在在家中,容我取來呈覽。」滕大尹道:「她的狀詞內告你有家產萬貫,非同小可。遺筆真偽,也未可知。念你是世家後代,我不為難你。明日我喚梅氏母子,親到你家查閱家產。如果果然大小分配不均,自有公道。」
先將善繼釋回,再命人傳喚梅氏母子,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將善繼放回家,就往東莊喚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官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不敢違抗,雖有父親的親筆,最好要有親族的見證。連夜將銀兩分送縱眾親長,囑托他們明天清晨都到他家來,若官府問及遺囑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些眾親族,自從倪太守亡後,從不曾見善繼前來問候,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各各暗笑,但也樂得受下,買東西吃。明日見官,再作打算。
且說梅氏見縣差傳喚,已知縣長替她做主。過了一夜,次日清早,母子二人,覲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替你申冤。但聽說善繼執得有亡父的親筆遺囑,很難處理?」梅氏道:「遺囑雖然有,卻是這是保全小孩之計,非亡夫的本來心意。長官只看家產簿上的數目,自然明白。」
滕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如今即使插手管你母子的一生衣食充足,妳也不要報太多希望。」梅氏謝道:「若得免於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一樣的作有錢人?」
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等候。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洩。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長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遠處張望,打探消息。只見一對對差役兩班排立,滕大尹來到倪家門前,差役跪下,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弟兄,都一齊跪下來迎接。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看他對著空中,連連打拱,口裡應對,恰像有人相迎一般,眾人都吃驚,看滕大尹為什麼作這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向人頻頻說些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拱,恰像該虎皮交椅已經有人坐著的一般,連忙轉身,拖了另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都不敢上前,只在兩旁站呆立著。只見滕大尹正式開口說話了,他向虎皮交椅上打個揖,然後說:「令夫人將家產事告我時,這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呢?」說罷,便作傾聽的樣子。很久,又搖頭皺眉的道:「啊!大公子太沒良心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那叫二公子怎麼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邊小屋給二公子,那他還是不能過活?」然後又點頭道:「是、是,我知道了。」又停一時,說道:「這項就交給二公子,我遵命去做了。」一會兒又謙恭拱揖道:「我怎麼敢拿這樣的厚禮呢?」推託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我勉為其難的接受了。」乃起身,又連作數揖,眾人都看得呆了。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老爺那裡去了?」
門子稟道:「沒看見什麼倪老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
善繼道:「我不曾聽見。」
滕大尹道:「剛才有一個身材高大,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髮鬚都白了,戴著紗帽穿著黑靴子,紅袍金帶,是不是倪老先生的模樣?」嚇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很早就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嗎?」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
眾人見大尹自言自語半天,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也就相信倪太守真個顯靈了,大家驚心膽跳。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全部是他是看了行樂圖,依照圖中的像說來,自然全部是真話。
隨即由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邊的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作官時所居住的,自從造了大廳大堂,就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庫,裡面堆積一些零碎米麥。滕大尹在前後走了一遍,到然後坐下來,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詳細告訴我,叫我自作主張,這所舊房屋就給善述,你覺得怎麼樣?」
善繼叩頭道:「聽憑縣長的明斷。」大尹要了家產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個大戶人家。」看到後面遺囑,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已寫的,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老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遺囑寫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那就到此為止,善述不許再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爭了。」善繼想道:「這屋內都是一些破東西,不值錢,即使是米、麥也堆積不多,我也夠佔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知縣判得很公正。」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罈,應當給二公子。』」
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我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便教手下用鋤頭鐵鍬等器,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罈。挖取時,罈中滿滿的,都是白銀。把一罈銀子,用秤稱時,剛剛一千兩。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長,這些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長那裡知道?只見滕大尹這把五罈銀子,擺在面前,又向梅氏道:「右壁還有五罈,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罈一千兩的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要送我黃金一千兩作作酬謝,我不敢當,他再三說服,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為什麼會知道?這是根據你家老先生說的,不是我隨便亂說的。」
說完,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罈,五罈是銀,一罈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金、白銀後,眼裡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把。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
滕大尹將這些黃金、白銀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喜不自勝,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長官判斷」。大尹將黃金一兩抬回衙內,眾人都認為這是倪太守許下給他的酬謝,認為是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產平分,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給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悌之名,千算萬算,不如老天爺一算?
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衙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裱過,還給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罈銀子,就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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