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門生三世報恩 江銘輝 五夢網
(本文撷至明朝的三言二拍,馮夢龍、淩蒙初原著)
圖:蒯遇時將孫子蒯悟介紹給老門生鮮于同
人生在世,大抵上有的功名遲來,也有很早就發達。但早成者未必是福,晚發達者也未必不好。因此不可年少得志就驕傲,也不可以年老無成就自暴自棄。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二歲上就死了。他人生日子很短。又如姜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拜他為尚父。文王死,武上立,他輔佐武工伐商,奠定了周朝八百年基業,封於齊國,活到一百二十歲才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誰知後頭還有許多事業,日子正長哩!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明朝正統年間,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複姓叫鮮于,名同,字大通。小時候被看成神童,論他的才學,更是超過董仲舒、司馬相如,真是個胸懷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馮京、荷轄連中三元也不夠看,真是個腳踏風雲,氣沖牛鬥。但怎麼料到他的才能高超,運氣卻不好,志氣宏大但命運卻這麼差。年年參加科舉,都不能金榜題名。到三十歲,論資歷該出貢了(科舉時代,凡屢試不第的貢生,可按年資輪次到京,由吏部選任雜職小官。某年輪著,就叫作“出貢”)。他是個有才有志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考量窮秀才家,全虧官方幾兩銀資助,做讀書本錢。若出了學門,少了這項來路,又去國子監讀書,反費盤纏。在猶豫不決時,偶然在朋友前面露了此意,那下一個該貢的秀才,就前來打話要他讓貢,情願將幾十金酬謝。鮮于同又得了這個好處,自以為合算,就讓了。
鮮于同自三十歲以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有人笑他,也有人可憐他,又有人勸他。那笑他的,他也不睬,可憐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好像我永遠不科舉及第了。卻不知及第的第一名往往是老人,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漢時有個平津侯,複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
到了明英宗天順六年(西元1462年),鮮于同五十七歲,鬢髮都白了,還是照樣擠在青年人的隊伍裡,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青年人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是笑柄,就戲弄他。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蒯名遇時,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氏。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聲價甚高。喜歡談文講藝,商古論今。只是有件毛病,喜歡年青的秀才,認為年輕的秀才前程無量。若是年長老成的秀才,則視為朽物,表面上叫他“前輩”,但態度,有戲侮的語氣。這年鄉試屆期,命縣裡取優秀的秀才進城考舉人。蒯名遇時將縣的秀才集合考試,彌封閱卷,選拔了一個第一名,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面前道:「本人選拔的第一名,必然是青年才俊,連考連捷,其他縣的秀才,皆望塵莫及。」眾人仔細等待,不知是哪一個有名的豪傑。
等到拆開封卷唱名時,只見一人應聲而出,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他矮又矮,身體又胖,鬚鬢黑白各一半,老古董,藍色的長袍衫破破爛爛。
那第一名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六歲的怪物、大家的笑柄,叫鮮于同。縣裡的秀才哄然大笑;都道:「是鮮于前輩,他又被起用了」連蒯公也羞得滿面通紅,頓口無言。在眾目睽睽下,他無法後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餘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勉強說得過去。是日蒯公發放諸生事畢,回衙門悶悶不悅。
卻說鮮于同本來少年時是個神童,因一直好幾年沒有考上,雖然志氣不曾消滅,卻也是自怨自艾。今日出其不意,考個第一名,也自覺有些光采。到省考試,主考官未必愛他文章,所幸得了縣的第一名,就喜孜孜赴省去考試。和他同去的朋友都在看經書,溫習功課。只有鮮于同平常就已經讀好這些書了,整天在街坊上遊玩。旁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不是應考的人,難怪悠悠自在。」但發現他是來考試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幾聲。
忽然到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鮮于同觀看之際,見興安縣蒯遇時,被聘任為「禮記經」主考官。鮮于同心想,我與蒯知縣都是研究「禮記」的,他曾經給我第一名,必然愛我的文章,現在又碰上了,十有八九一定考上。誰知蒯公心裡不這樣想,他又是一個想法:「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後路日子還很長,官也可多做幾年,我也得靠著他。取那些老頭子,無用處。」
又道:「我上次頭昏了,取了鮮于同這老怪物,在眾人前面被取笑,這次再取中了他,不知又是一場笑話。我現在閱卷,凡是三天考試做得齊整的,應該是飽學之士,年紀較大的人,這種人不要取他。只揀口氣生疏,文法雜亂的,字體歪歪斜斜,立論畏首畏尾的,那一定是青年人的文章。雖然學問還沒有充實,培養他幾年就好了,不要再錄取到像鮮于同這老頭子。」
算計已定,就按這方法閱卷,取了幾個文章凌亂,字體歪歪斜斜的,將它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協助考試人員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禮記經》第一名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複姓鮮于,名同,又是那五十六的老怪物。蒯公好生驚異。主司見蒯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蒯公道:「那鮮于同年紀已老,如果給他第一名,所有考生都會不服氣,把這一卷換他卷罷。」主司指堂上匾額,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我們怎能夾入愛少嫌老的感情?自古以來龍頭都是老年人,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志氣鼓舞一番。」
因此不同意更換,蒯公無可奈何。
蒯公一心一意不要選中鮮于同,故只揀下文字歪歪斜斜才中。哪知鮮于同本來是宿學之上,文字必然整齊,為什麼反投其所好?原來鮮于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簾,自想十有八、九會被選上。回到房間多喝了幾杯酒,攪壞了肚子,頭也昏昏沈沈。勉強進場,一頭想文章,一頭肚痛、昏睡,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複如此,自以為一定不會中。誰知蒯公不要整齊文字,要的是鮮于同這種字體歪歪斜斜,文章凌亂的,竟使鮮于同奪得第一名,這也是命裡的否極泰來,自然湊巧。
那興安縣剛剛只中他一個舉人。他又居第一。其他各主考官見了他的門生,都歡歡喜喜,只有蒯公悶悶不樂。鮮于同感激蒯公兩次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心懶。上京會試,只照常規,全無特別照顧的意思。明年鮮于同五十八歲,會試,又沒考中了。去見蒯公,蒯公也沒有說什麼,只勸他選了官作罷。鮮于同做了四十年秀才,不肯做貢生官,今日才中舉人,回家讀書,愈覺有興。
光陰荏苒,不覺轉眼三年,又當會試之期。鮮于同已經六十一歲,在北京第二次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進士,考試內容是《詩經》,不是《禮記》。鮮于同本是個宿學之士,那一經不通?他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讀了《詩經》應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蒯知縣為官清正,被調到京城,皇上授禮科給事中之職。這年又被聘為會試出題的試官。蒯公不知鮮于同改經之事,心中想道:「我兩次出錯了主意,取了那鮮于同老怪物做第一名,今次會試,他年紀大了。若考《禮記》又使他中了,這才上天的保佑。我現在不要考《禮記》,改考《詩經》,那鮮于同老怪物,中與不中,都下干我的事了。」
沒有想到,發榜那天又有一個叫鮮于同的人中了進士第十名,他也是廣西省桂林府興安縣人,年齡六十一歲,蒯公氣得目瞪口呆,如槁木死灰一樣!但蒯公又想道:「論起世上同名性的盡多,只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于同,但他向來是精通《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好生奇怪?」
鮮于同見自己中了進士第十名,連忙喜孜孜的來向恩師道謝,鮮于同並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蒯公歎息連聲道:「真是天命進士,真是天命進士。」
自此蒯公與鮮于同師生之誼,反比前親密許多。殿試過了,鮮于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雖然這不是肥缺,但他欣然上任。
幾年後,蒯遇時因揭露大學士劉吉受賄,得罪劉吉,劉吉找個藉口,將蒯遇時關入刑部的牢獄裡。那時刑部官員,一個個奉承劉吉,欲將蒯公置之死地。幸好鮮于同主持正義,在各衙門懇求,並設法使皇帝知道蒯遇時是遭人陷害的,蒯公遂得從輕降處。蒯公自想道:「有心栽花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若當初沒有栽培這個老門生,今日性命也難保。」乃往鮮于同家拜謝。鮮于同道:「門生受恩師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勞,只是些微報答,天高地厚,還沒有報答萬分之一。」
當日師生二人歡飲而別,自此不論蒯公在家或在任,每年鮮于同必遣人問候,致禮,雖然禮物微薄,但表情而已。
光陰很快過去,鮮于同只在刑部中調遷,不覺六年,應升知府。皇上重視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尋個好缺推薦他,這時鮮于同偶然接到信,蒯公的兒子蒯敬共與一個豪戶查家爭墳地疆界,互罵了一場。查家一個僕童逃走了,賴蒯公子打死,將人命事情告到官府。蒯敬共無力說明,便逃往雲南父親的任所。
官府疑蒯公子逃匿,是畏罪脫逃,但人命關天,就要前往拘提,也關了幾個蒯家的人,蒯門驚懼。鮮于同查得蒯公的家鄉,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要求調到這地方。吏部知到台州並不是肥缺,既然鮮于同自己情願,有何不從,即報請將鮮于同任命為台州府知府。
鮮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知府是蒯公門生,特討此缺而來,替他解紛,必有偏向之情,於是先在衙門謠言放假消息,但鮮于同只推不問。蒯家家屬訴冤,鮮于同亦佯為不理。暗地裡密切差人緝訪查家的小僕童,務必查獲。約過兩個多月,那小僕童在杭州被拿到。小僕童被查家領回。蒯氏家屬,即行釋放。鮮于同親往墳所查看疆界。查家見小僕童已尋獲,自知理屈,於是到蒯家講和,情願把墳界相讓。蒯家因事情已經明白,也不願結冤家。鮮于同也准了和解,將查家略微處罰,申報上司,兩家莫不心服。
鮮于同乃寫書信一通,差人往雲南府回覆恩師「蒯公」,蒯公大喜,想道:「若不曾得到個老門生,今日身家也遇難」,遂懇切遣兒子回謝,到府拜謝。鮮于同道:「我晚年落魄,為世人所棄,受到蒯公老師三番知遇,才能登科,常想回報,今日恩兄被誣,理當為你真相大白。我只不過借風把火吹熄罷了,這小小效勞,哪裡回報恩師提拔的大德,尚欠人情多多也!」
鮮于同因為蒯公子只在家管理家事,勸他往外發展,讀書求功名。
鮮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聲名大振,升在徽寧道做兵憲,累升河南廉使,全力為官為民,到了80歲,精力比少年人還旺,升到浙江巡撫。鮮于同想道:「我六十一歲中進士,官途順利,並不曾有風波。今官至撫台,恩榮備至。一向勤民愛國,不負朝廷。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恩,報之未盡,此任地點正在恩師地方,或可多少效勞。」
乃擇日起程赴任,一路迎送榮耀,自不必說。第二天,到了浙江省城。此時蒯公也歷任做到參政的地位,因目病不能理政事,因此在家。聽到鮮于同又做浙江省巡撫,乃領了十二歲孫兒,親到杭州謁見。蒯公雖是恩師,但小於鮮于同二十餘歲。今日蒯公辭官退休在家,又有了目疾,非常可憐。鮮于同年已80歲,健如壯年,位至巡撫。可見發達不在於遲早,蒯公歎息了許多。
且說鮮于同到任以後,正擬遣人問候蒯公,聞說蒯參政到門,喜不自勝,連忙相迎,直請到私宅,以師生禮相見。蒯公喚十二歲孫兒見鮮于同。鮮于同問:「此位是老師何人?」蒯公道:「我老人家受到你的恩惠,大兒子前些日子,受到災難,又受到你的洗清,這恩惠比天還大。我年老體衰多病,不久於世,大兒子讀書無成,只有此孫,叫作蒯悟,天資還算聰明,特地帶來相託,求你照顧。」
鮮于同道:「我的年齡,己經不適合作官了,但想到師恩未報,所以強顏來此就任。今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此乃門生報德之日也。我想留令孫在敝衙門同小孫輩一起讀書,不知恩師放心否?」蒯公道:「如果得到你的教訓,我死亦瞑目!」遂留兩個書童服侍蒯悟,在巡撫衙內讀書,蒯公自別去了。
那蒯悟天資性過人,文章每天讀數篇。那年秋天,鮮于同力薦蒯神童,進學補廩(可自公家領取廩米津貼),但蒯悟依舊留在衙門中勤學。
三年之後,學業已成。鮮于同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
乃將俸白銀三百兩贈與蒯悟為讀書費用,親送到台州仙居縣,適值蒯公前二日因病身亡,鮮于同哭奠完畢。問:「老師臨終有何交代?」,兒子蒯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年就中進士,進而愛少賤老,爾然得到鮮于大人。後來許多青年的門生,升沉下一,都沒有得到他們的幫助,全虧了鮮于大人一人,始終照顧。我子孫世世不敢怠慢老年飽學之士!」鮮于同呵呵大笑道:「我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說罷,作別回府,後八年,長孫鮮于涵鄉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蒯悟當年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並在一起讀書。比及會試揭曉,同年進士,兩家互相稱賀。
鮮于同自六十一歲中舉人,作官二十三年,高官顯貴,恩及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中進士、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四十年的晚運。至今浙江人肯讀書,到六、七十歲還不放棄,往往有晚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