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說與神話  2012-11-01 天狐的奇书

天狐的奇书   江铭辉   五梦网

(本人撷至明朝的三言二拍,冯梦龙凌蒙初原著)
 
 
图:二只狐狸倚靠古树,手执一册文书,互相指点讨论,谈笑研究。
 
受人恩惠千万不要忘记,麻雀也感恩衔环回报,也不要招灾惹祸,引祸燃身。
 
汉朝的时候,有一秀才,姓杨名宝,华阴人氏,20岁,天资颖异,学问过人。一日,正值重阳佳节,往郊外游玩,走疲倦了,坐在林中休息。看见树木苍翠,百鸟齐鸣,甚是可爱。忽然听到扑碌的一声,落下一只鸟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杨宝面前,吱吱的叫,却飞不起,在地上乱扑。
 
杨宝想:「奇怪,这鸟为何如此?」便向前拾起,一看乃是一只黄雀,不知为何受伤,很可怜。杨宝心中不忍,想:「拿回去喂养好后,放生!」
正在看时,见一少年,手执弹弓,从背后走过来道:「秀才,这黄雀是我打下的,希望能还我。」
 
杨宝道:「还你很容易,但禽鸟与人体虽然外表不同,但生命都是一样,我怎么忍心害它!何况它即使一百只你也吃不饱,卖一万只你也不能致富,为什么不将它放了?我愿意拿钱向你买。」
便取出钱来。少年道:「我不是为了吃,不过好玩罢了。既然秀才要此雀,便相送。我知到作错了!」少年就离开了。
杨宝就将它带回家,放在笼子里,只给它喂饲黄花,百日之后的一天,黄雀羽毛丰满,就飞走了。当夜,有一黄衣童子向杨宝拜谢说:「我是西王母的使者,承蒙的的拯救,想感恩图报。」并衔着白环四枚赠与杨宝,说:「它可保佑你的子孙将来做官到三公,为政清廉,处世行事就像这玉环一样洁白无暇。」果然照黄衣童子所言,杨宝的儿子杨震、孙子杨秉、曾孙杨赐、玄孙杨彪四代官职都官至太尉,而且都刚正不阿,为政清廉,他们的美德为后人所传诵。
奉劝诸位要学杨宝这些人好善行仁,不要效法那少年招灾惹祸。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话说唐玄宗时,有一青年姓王名臣,长安人,略知书史,粗通文墨,好饮酒,善击剑,骑马使用弹弓,是他的专长。从小父亲就去世,但母亲还在,娶妻叫于氏。他有一个弟弟叫王宰,体力过人,武艺出众,当了御林军,还未娶妻。他家里非常富有,童仆很多,一家人安居乐业。
不想安禄山作乱,王臣知道长安住不下,便收拾细软,全家搬到杭州避难,购买田产,经商过日子。后来听到京城已收复,道路宁静,王臣想到京城寻访亲朋好友,作为回故乡的打算。
 
他向母亲说要去长安后,当天收拾行李,只带一个家人,叫做王福,告别了母亲和妻子,到了扬州马头上。扬州是江淮要冲,南北的重地,往来船只密集。岸上居民稠密,买卖做生意的,挤得水泄不通,是个繁华的地方。王臣登陆后,雇了几人,打扮做军官模样,一路游山玩水,来到樊川,这地方因离都城不远。受到兵乱,村野百姓,都逃走到远方,一路人烟稀少。但是山峰重重,树木高大苍翠,山花艳丽,野鸟四处啼叫。
 
王臣贪看山林景色,骑马慢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王臣走近往前看时,发现不是人,是两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手执一册文书,互相指点讨论,谈笑研究。王臣道:「这个妖怪!不知看什么么书?看我的一弹。」便拿出水磨角的弹弓,又从袋中摸出弹子,放上弹弓上,将弓开如满月,把弹射出,那二只狐狸正在讨论得意的时候,没想到树林有人偷看,听到弹弓声音,正要抬头看时,那弹早己飞到,不偏不斜,正打中拿书的这只狐狸左边的眼睛。牠把书丢弃,痛苦喊叫,受伤逃走了。另一只狐狸,想从地上去捡,也被王臣一弹打中,奔跑逃命。王臣跳下马,叫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像蝌蚪一样歪歪斜斜的,一字都看不懂。心中想道:「不知里面是那一种言语,我慢慢去访问有学问的人,向他们请叫。」
 
于是将书藏在衣袖里,驱马出了树林,沿着大路,往长安去了。
 
那时安禄山虽然死了,他的子安庆绪还有力量,贼将史思明投降后又背叛,到了京城,发现门禁森严,出入都要盘询,晚上一到,城门就关了。王臣到城下时,已是黄昏,看见城门已关,就在城外,找一家旅店投宿。
 
到店门口,下马进入店里。老板看见他悬弓佩剑,一副军官打扮,不感怠慢,上前相迎道:「长官请坐。」便叫店小二端茶来。王福将行李卸下,拖入店中。王臣道:「老板有安全方便的房间吗,开一间给我。」老板答道:「店里房间很多,长官自己挑中意的住。」就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马牵入后边喂料。
 
收拾妥当,店小二进来问道:「报告长官,吃什么酒菜?」
王臣道:「有好酒来二升,牛肉切一盘,和配酒菜。」
 
小二应声出去,王臣把房门关上,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王臣道:「就在这里罢。」
 
小二将酒摆在一个有椅子的桌子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过两二杯,店老板上前问道:「长官从哪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江南来。」
 
店老板道:「听长官口音,好像不是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我原是京都人,因安禄山作乱,皇上逃到四川,我整家到江南避难。现在贼党平复,天子还都,我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扮。」
 
道:「原来同病相怜!我原来也是京都人也避难到乡村,回来才不到一年哩!」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老板,有空房间可休息吗?」。老板答道:「房间还有,不知你们有几位要住?」
那人答道:「只有我一个人。」店老板见是个单身,又没有带行李,乃道:「若只有你一人,不敢相留。」
 
那人怒道:「难道我会赖了你房钱,你不肯留我?」
店老板道:「你不要这么说。实在因为郭子仪将军下令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陌生人人。如有隐匿藏留者,查出重罚,何况现在史思明又作乱,情况更紧急。现在你又没有行李,又不相识,我怎么敢让你住?」
那人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子仪将军的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住一晚,所以没有行李。你若怀疑,明早一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就知道!」
 
店老板被他这个大帽儿一盖,便信以为真,乃道:「我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又道:「且慢着。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再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不能喝酒。」
 
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菜放下。
 
王臣抬头看他时,只他把一只袖子遮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的样子。那人开始说道:「店老板,我今天运气差,碰到遇着两个畜牲,跌坏了左眼。」店老板道:「碰到甚么?」
 
那人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叫啸,我赶上前要去捉他们,没想到绊了一交,狐狸又跑了,自己反反而跌倒在地上,伤了眼睛。」
 
店老板道:「难怪你把袖子遮着眼儿。」
王臣道:「我今天从樊川经过,也遇着两个野狐。」
 
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
 
王臣道:「牠们在林中观看一本书,被我一弹打了执书狐狸的左眼,牠弃书而逃。另一个要去捡时,又被我一弹,打中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
 
那人和店老板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本书内容是甚么?借我看一下!」
 
王臣道:「和一些正式篆书不一样,一字也看不出来。」
说完,便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臣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店老板的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孩子眼睛锐利,望见那人是个野狐,便奔向前指县那人道:「阿祖!怎么有这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走!」
 
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只狐狸,急忙拔剑就砍。那只狐狸往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
王臣追赶了十数家门面,狐狸跳过一道墙。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客栈。店老板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牠性命罢!」
 
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畜牲畜将书要回去了。」
 
店老板道:「这畜牲也很奸巧哩!只怕还会用计来夺取。」
 
王臣道:「今后有人用野狐事来诱我的,一定是这畜牲,我将挥他一剑。」
 
说着,已到店里。店里住宿的客商听到,都认为是一件怪事,都走出来讯问。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来索取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我会报答你!若不还,将来出事情,你不要后悔。」
 
王臣听得,气愤不过,穿上衣服,手拿剑,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店老板已经上锁。心中想道:「便叫起店老板开门出去,那畜牲已走了,砍他不着,不如别生气,来日再说。」
 
王臣就进房睡了。那狐又回来喊了多时方去。王臣若是当时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没有将书掷还狐精,后来被那狐把他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完房钱,收拾行李,上马进城。一路看去,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已经没有昔日风光的景色。
 
来到旧居地面看时,只有一片瓦砾。非常凄惨,无处居住,王臣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但也剩下没有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其苦,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落下泪珠。
 
王臣又言:「现在想重拾家园,没有想到房屋都已经毁坏,没个住身之处。」
 
亲戚道:「自从兵乱,不知多少人家,被掳被杀,无限凄惨。就是我们侥幸生存,度到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已是无量之福了。何况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归乡念头,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
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头发散乱,穿着丧服,肩上背个包袱,快速走来,渐渐走近。王臣看了,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人佣人王留儿吗?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哪里来?却这般打扮?」
 
王留儿道:「原来主人住在这里,我寻得个快昏倒了!」
王臣道:「你为何这身打扮?」王留儿道:「有家书在这里,主人看了就知道。」
从包袱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写道:
 
从你离别后,即闻史明又作乱,早晚忧虑,于是患重病,医疗祷告都无效,早晚会死。我已经60几岁,不算夭折,在兵荒马乱时,死在他乡,得不到你们兄弟送我之终,是最痛心了。」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一起回故乡,没有想到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后悔莫及!」
 
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
 
王留儿道:「并无别话,只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纵然恢复了,现在史思明作反,京城一定又有变化,因此不要待在这里,要你赶快处理这里的家产,回去办理她的丧事,之后就在杭州避乱,开拓事业。若不遵依,死不瞑目。』」
 
王臣道:「母亲的遗命,不敢违背!何况江东真的是可居住,长安战争未平,放弃也是有道理。」急忙将田宅变卖。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我出去这么久,江南家中必然会挂念,我先回,以安其心。」
王臣道:「这和我的原意一样。」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
 
王留儿临出门,又道:「我虽去,主人也要尽快处置产业,回到江南。」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不用你叮嘱!」
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亲命令,执意不听,只想急着卖掉回去,因此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亲和妻子在家,真的听到史思明又造反,日夜忧心王臣,后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有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回来了。她们听到,便要王福进来。王福上前叩头,将王臣的信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信拆开一看。上头写道:「自从离开后,一路平安。到京城查核旧业,一毫不废,已经整理差不多了。很高兴碰见好朋友胡八判官,到幽蓟作官,皇上已经发下命令,时间不多,特遣王福迎接母亲一同就任。信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不要考虑变卖的价钱,耽误我的任期。男臣百拜。」
 
王臣的母亲和妻子看完信后,非常高兴,才问道:「王福,为什么瞎了一只眼?」
王福道:「不要说起!在驴子上打瞌睡,没有想到从上面跌下来,碰伤这眼睛。」
又问:「京师近来情况怎么样,和旧日比较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
 
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
 
王臣的母亲和妻子听了,更加高兴,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谢不尽!」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
王福道:「这是主人的好朋友。」王妈妈道:「向我从不曾听说他有一个姓胡做官的朋友。」媳妇道:「说不定最近才交往的。」
 
王福道:「正是近日相识的。」
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吧。」
 
到了第二天,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住主人在京,又无人服侍。待小人先回复,等候奶奶如何?」
 
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便写起回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王福走。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切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只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价钱,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船,择日起程。离了杭州,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高兴!
 
且说王臣自离开京都,兼程赶回,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吃了饭,叫王福雇船,自己坐在客店门口,守着行李,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仔细一看,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
 
正在怀疑时,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探头向外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家中侍婢,连称:「奇怪!」就要询问,那船上的人齐道:「主人如何也在这里?却怎么穿丧服呢?」
连忙叫船夫将船靠岸。惊动舱中的王妈妈和媳妇,掀帘观看。
 
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丧服脱下,换了衣服。船上的家人登岸相迎。王臣将行李都搬到船上,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看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青红皂白,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打他?」
 
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送到京城,误传凶信,陷儿子不孝!」
 
母亲和妻子都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送到京城!」
 
王臣道:「一月前,王留儿带来母亲的信,信中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
 
合家大惊道:「有这等怪事!哪里又多出一个王留儿?」这时连王留儿都笑起来道:「不要说我到京成,握我连作梦都梦不到。」
 
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便打开行李,取出信来看时,乃是一张白纸,哪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覆去。
 
王妈妈道:「信在哪里?让我看一看。」王臣道:「很奇怪!信上明明写着许多字,却变成一张白纸?」
 
王妈妈想不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送信要接我,才有这么一封信,我叫令他先回去,哪里生出一个假王留儿用假信骗你?这个信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真是鬼话!」
 
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动身到此,几曾叫他用信来接母亲?」
 
王臣母亲和妻子都道:「呀!这话说得愈加莫名其妙!一月前王福送信到家,信上说都产业俱在,又遇甚么朋友胡八判官,得了官职,要我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
 
王臣大惊道:「这事情更加奇怪!孩儿不曾有什么胡八判官得到什么官职,有信要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
 
王臣道:「他去叫船了,马上就来。」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丧服。众人向他招手。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异,说:「你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的王福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一般。众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赶快脱下丧服,去相见老太太。」
 
王福听到,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当然在啊?」
 
王福不信,也不脱丧服,径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
 
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仔细看时,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了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
 
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什么人物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哄骗王臣家的两头家业破毁?还恐怕后来尚有变故,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有悟,乃道:「知道了!知道了!原来却是这畜牲变来愚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
 
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欺骗他,和夜间打门的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畜牲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这般狡猾。」
众人听了,都摇头道惊叹道:「这妖狐奸狡利害哩!把几千里路远的两边人都耍的团团转,早知如何此,就该把那书还了他去罢。」
 
王臣道:「这畜生越无礼,越是不能还他!若再纠缠,就把牠杀了」老夫人道:「事到如今,多讲也没有用,我们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谈要怎么办?」
 
王臣道:「京都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回去江东。」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要住在哪里?」
王臣道:「暂时租房子,再作打算。」当下掉船回头,往江东去了。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犹如断线偶戏,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租了一所房屋,买了日用家伙,然后发起行李,迎母亲、妻子进屋。加产剩下一半不到,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这些邻家见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详细告诉他们,众人认为是怪事,互相传说。传遍半个杭州城。
 
一日,王臣正在家中大厅,督导用人整理家务,只见外边一人走进来,他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堂堂相貌,服饰整齐,
 
那人走入大厅,王臣仔细打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弟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我随皇上从四川回来京城时,发现家里一片荒芜,就去访问亲朋好友,才知哥哥合家向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去世,离开京城。我听到这封信,马上星夜赶来。刚才拜访旧居,邻家说你新迁到这里,母亲也无恙,母亲如今在哪里?为何会迁在这等破屋里?」
 
王臣道:「一言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
 
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王妈妈闻得次儿归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挂念。待儿见过了嫂嫂,再向妳细说。」当下王臣妻子和一个婢女来见面。
 
王宰拉王臣往外就走,王妈妈也随着出来,至大听坐下,问道:「大哥,你先说,为什么变成这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遍。王宰听了说:「原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的,非野狐之罪。那狐狸在林中看书,关你何事,你却去打牠,又夺其书?及至客店中,他忍着疼痛,来骗你的书,是万不得的。你不还他罢了,又起恶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自己又不识书中的文字,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落到这样地步,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般说。要这本书何用!如今反受其累!」
 
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默默不出声,心里好不耐烦。王宰道:「这本书有多厚?是甚么文字?」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甚么字体,一字也看不懂。」王宰道:「你且把书让我看看。」王妈妈从旁插嘴道:「正是,你去把拿来让你弟弟看看,说不定他看得懂。」王宰道:「这些我一定不懂,只是把它当成奇书罢了。」当时王臣从里面哪拿出一本书,到大厅,递与王宰。王宰接过手,从前头至后,看了一看,乃道:「这字很少见过!」便站起来,往大厅外走,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就是我。今日天书已还,不再缠你了,请放心!」一边说,一边往外奔跑。王臣大怒,急赶上前追,大喝道:「畜生大胆,哪里走?」
 
抓住他的衣裳,用力猛扯,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脱下衣服,现出原形,向门外跑,化成一阵风逃走了。
 
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并无踪影。
 
这只狐狸一来使王臣丧尽家产,二来被牠数落,三来不能得到这本书,王臣气得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一个野狐从哪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这里。」众人闻得,又转身来。两野狐执著书在那儿。众人奋勇前来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
 
王臣刚奔到自己门口,王妈妈叫道:「失去了这败家的祸根,算是幸运,不要再追了!还不进来?」
 
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了母亲,唤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众人看了,都惊奇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少爷,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王臣心中想不开,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王妈妈自然请医调治。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大厅,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王宰,也是纱巾罗服,与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喊道:「妖狐又来了!」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这等无礼!还不去报知奶奶!」众人哪个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畜牲!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
 
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就往众人打去。众人往内乱跑。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少爷模样,打进来了。」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
 
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狐畜牲,执棍乱打?」
王妈妈道:「你真我的孩儿吗?」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甚么假!」
 
说话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行李进来,众家人才知道是真的,上前叩头谢罪。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你的哥哥气得生病,尚未能愈。」王宰听了,也非常害怕道:「这样说起来,我在四川,王福送哥哥的信,也是狐狸假装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信上怎写?」王宰道:「儿随皇上护驾到四川,隶属在剑南节度严正部下,提拔为副将。故皇上回京都实,没有一起回去。两月前,忽见王福拿着哥哥的信来,说:「到江东避难时,不幸母亲去世,教儿速来计议,儿为此辞了官职,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装兼程前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正要问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
 
即去行李中拿出那信来看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
 
王妈妈道:「这狐虽然刁钻,也亏他到四川把你骗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不要怨恨牠了!」

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愈,才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浙江及江苏的人称骗子为野狐精,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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