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狐的奇書 江銘輝 五夢網
圖:二隻狐狸倚靠古樹,手執一冊文書,互相指點討論,談笑研究。
受人恩惠千萬不要忘記,麻雀也感恩銜環回報,也不要招災惹禍,引禍燃身。
漢朝的時候,有一秀才,姓楊名寶,華陰人氏,20歲,天資穎異,學問過人。一日,正值重陽佳節,往郊外遊玩,走疲倦了,坐在林中休息。看見樹木蒼翠,百鳥齊鳴,甚是可愛。忽然聽到撲碌的一聲,落下一隻鳥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楊寶面前,吱吱的叫,卻飛不起,在地上亂撲。
楊寶想:「奇怪,這鳥為何如此?」便向前拾起,一看乃是一隻黃雀,不知為何受傷,很可憐。楊寶心中不忍,想:「拿回去餵養好後,放生!」
正在看時,見一少年,手執彈弓,從背後走過來道:「秀才,這黃雀是我打下的,希望能還我。」
楊寶道:「還你很容易,但禽鳥與人體雖然外表不同,但生命都是一樣,我怎麼忍心害它!何況它即使一百隻你也吃不飽,賣一萬隻你也不能致富,為什麼不將它放了?我願意拿錢向你買。」
便取出錢來。少年道:「我不是為了吃,不過好玩罷了。既然秀才要此雀,便相送。我知到作錯了!」少年就離開了。
楊寶就將它帶回家,放在籠子裡,只給它喂飼黃花,百日之後的一天,黃雀羽毛豐滿,就飛走了。當夜,有一黃衣童子向楊寶拜謝說:「我是西王母的使者,承蒙的的拯救,想感恩圖報。」並銜著白環四枚贈與楊寶,說:「它可保佑你的子孫將來做官到三公,為政清廉,處世行事就像這玉環一樣潔白無暇。」果然照黃衣童子所言,楊寶的兒子楊震、孫子楊秉、曾孫楊賜、玄孫楊彪四代官職都官至太尉,而且都剛正不阿,為政清廉,他們的美德為後人所傳誦。
奉勸諸位要學楊寶這些人好善行仁,不要效法那少年招災惹禍。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話說唐玄宗時,有一青年姓王名臣,長安人,略知書史,粗通文墨,好飲酒,善擊劍,騎馬使用彈弓,是他的專長。從小父親就去世,但母親還在,娶妻叫于氏。他有一個弟弟叫王宰,體力過人,武藝出眾,當了御林軍,還未娶妻。他家裡非常富有,童僕很多,一家人安居樂業。
不想安祿山作亂,王臣知道長安住不下,便收拾細軟,全家搬到杭州避難,購買田產,經商過日子。後來聽到京城已收復,道路寧靜,王臣想到京城尋訪親朋好友,作為回故鄉的打算。
他向母親說要去長安後,當天收拾行李,只帶一個家人,叫做王福,告別了母親和妻子,到了揚州馬頭上。揚州是江淮要衝,南北的重地,往來船隻密集。岸上居民稠密,買賣做生意的,擠得水洩不通,是個繁華的地方。王臣登陸後,雇了幾人,打扮做軍官模樣,一路遊山玩水,來到樊川,這地方因離都城不遠。受到兵亂,村野百姓,都逃走到遠方,一路人煙稀少。但是山峰重重,樹木高大蒼翠,山花豔麗,野鳥四處啼叫。
王臣貪看山林景色,騎馬慢行,不覺天色漸晚,聽見茂林中,似有人聲。王臣走近往前看時,發現不是人,是兩隻野狐,靠在一株古樹,手執一冊文書,互相指點討論,談笑研究。王臣道:「這個妖怪!不知看什麼麼書?看我的一彈。」便拿出水磨角的彈弓,又從袋中摸出彈子,放上彈弓上,將弓開如滿月,把彈射出,那二隻狐狸正在討論得意的時候,沒想到樹林有人偷看,聽到彈弓聲音,正要抬頭看時,那彈早己飛到,不偏不斜,正打中拿書的這隻狐狸左邊的眼睛。牠把書丟棄,痛苦喊叫,受傷逃走了。另一隻狐狸,想從地上去撿,也被王臣一彈打中,奔跑逃命。王臣跳下馬,叫王福拾起那書來看,都是像蝌蚪一樣歪歪斜斜的,一字都看不懂。心中想道:「不知裡面是那一種言語,我慢慢去訪問有學問的人,向他們請叫。」
於是將書藏在衣袖裡,驅馬出了樹林,沿著大路,往長安去了。
那時安祿山雖然死了,他的子安慶緒還有力量,賊將史思明投降後又背叛,到了京城,發現門禁森嚴,出入都要盤詢,晚上一到,城門就關了。王臣到城下時,已是黃昏,看見城門已關,就在城外,找一家旅店投宿。
到店門口,下馬進入店裡。老闆看見他懸弓佩劍,一副軍官打扮,不感怠慢,上前相迎道:「長官請坐。」便叫店小二端茶來。王福將行李卸下,拖入店中。王臣道:「老闆有安全方便的房間嗎,開一間給我。」老闆答道:「店裡房間很多,長官自己挑中意的住。」就點個燈火,引王臣往各房看過,擇了一間潔淨所在,將行李放下,把馬牽入後邊餵料。
收拾妥當,店小二進來問道:「報告長官,吃什麼酒菜?」
王臣道:「有好酒來二升,牛肉切一盤,和配酒菜。」
小二應聲出去,王臣把房門關上,走到外邊。小二捧著酒肉問道:「長官,酒還送到房裡去飲,或就在此間?」王臣道:「就在這裡罷。」
小二將酒擺在一個有椅子的桌子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過兩二杯,店老闆上前問道:「長官從哪鎮到此?」王臣道:「在下從江南來。」
店老闆道:「聽長官口音,好像不是江南人物。」王臣道:「實不相瞞,我原是京都人,因安祿山作亂,皇上逃到四川,我整家到江南避難。現在賊党平復,天子還都,我先來整理舊業,然後迎接家小歸鄉。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軍官打扮。」
道:「原來同病相憐!我原來也是京都人也避難到鄉村,回來才不到一年哩!」彼此因是鄉人,分外親熱,各訴流離之苦。
兩下正說得熱鬧,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老闆,有空房間可休息嗎?」。”老闆答道:「房間還有,不知你們有幾位要住?」
那人答道:「只有我一個人。」店老闆見是個單身,又沒有帶行李,乃道:「若只有你一人,不敢相留。」
那人怒道:「難道我會賴了你房錢,你不肯留我?」
店老闆道:「你不要這麼說。實在因為郭子儀將軍下令遠近旅店,不許容留陌生人人。如有隱匿藏留者,查出重罰,何況現在史思明又作亂,情況更緊急。現在你又沒有行李,又不相識,我怎麼敢讓你住?」
那人答道:「原來你不認得我,我就是郭子儀將軍的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趕進城不及,借你店裡住一晚,所以沒有行李。你若懷疑,明早一同到城門上去,問那管門的,就知道!」
店老闆被他這個大帽兒一蓋,便信以為真,乃道:「我一時不曉得是郭爺長官,莫怪,請裡邊房裡去坐。」那人又道:「且慢著。我肚裡餓了,有酒飯討些來吃了,再進房不遲。」又道:「我是吃齋,不能喝酒。」
走過來,向王臣桌上對面坐下。小二將菜放下。
王臣抬頭看他時,只他把一隻袖子遮著左眼,似覺疼痛難忍的樣子。那人開始說道:「店老闆,我今天運氣差,碰到遇著兩個畜牲,跌壞了左眼。」店老闆道:「碰到甚麼?」
那人答道:「從樊川回來,見樹林中兩個野狐打滾、叫嘯,我趕上前要去捉他們,沒想到絆了一交,狐狸又跑了,自己反反而跌倒在地上,傷了眼睛。」
店老闆道:「難怪你把袖子遮著眼兒。」
王臣道:「我今天從樊川經過,也遇著兩個野狐。」
那人忙問道:「可曾拿到麼?」
王臣道:「牠們在林中觀看一本書,被我一彈打了執書狐狸的左眼,牠棄書而逃。另一個要去撿時,又被我一彈,打中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這冊書。」
那人和店老闆都道:「野狐會看書,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本書內容是甚麼?借我看一下!」
王臣道:「和一些正式篆書不一樣,一字也看不出來。」
說完,便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冊書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王臣手還未到袖裡時,不想店老闆的一個孫兒,年才五、六歲,正走出來。小孩子眼睛銳利,望見那人是個野狐,便奔向前指縣那人道:「阿祖!怎麼有這隻大野貓坐在此?還不趕他走!」
王臣聽了,便省悟是打壞眼的這隻狐狸,急忙拔劍就砍。那隻狐狸往後一躲,就地下打個滾,露出本相,往外亂跑。
王臣追趕了十數家門面,狐狸跳過一道牆。王臣因黑夜之間,無門尋覓,只得回客棧。店老闆點個燈火,同著王福一齊來迎著道:「饒牠性命罷!」
王臣道:「若不是令孫看破,幾乎被這畜牲畜將書要回去了。」
店老闆道:「這畜牲也很奸巧哩!只怕還會用計來奪取。」
王臣道:「今後有人用野狐事來誘我的,一定是這畜牲,我將揮他一劍。」
說著,已到店裡。店裡住宿的客商聽到,都認為是一件怪事,都走出來訊問。
王臣吃了夜飯,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來索取這冊書,必定有些妙處,愈加珍秘。至三更時分,外邊一片聲打門叫道:「快把書還了我!我會報答你!若不還,將來出事情,你不要後悔。」
王臣聽得,氣憤不過,穿上衣服,手拿劍,悄悄的步出房來,去摸那大門時,店老闆已經上鎖。心中想道:「便叫起店老闆開門出去,那畜牲已走了,砍他不著,不如別生氣,來日再說。」
王臣就進房睡了。那狐又回來喊了多時方去。王臣若是當時把那冊書擲還狐精,卻也罷了。只因他是個倔強漢子,沒有將書擲還狐精,後來被那狐把他個家業弄得七零八落。
當下王臣吃了早飯,算完房錢,收拾行李,上馬進城。一路看去,只見屋宇殘毀,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已經沒有昔日風光的景色。
來到舊居地面看時,只有一片瓦礫。非常淒慘,無處居住,王臣只得尋個寓所安頓了行李,然後去訪親族,但也剩下沒有幾家。相見之間,各訴其苦,說到那傷心之處,不覺落下淚珠。
王臣又言:「現在想重拾家園,沒有想到房屋都已經毀壞,沒個住身之處。」
親戚道:「自從兵亂,不知多少人家,被擄被殺,無限悽慘。就是我們僥倖生存,度到今日。像你家太平無事,已是無量之福了。何況你的田產,虧我們照管,依然俱在。若有歸鄉念頭,整理起來,還可成個富家。」
王臣謝了眾人,遂買了一所房屋,製備日用傢伙物件,將田園逐一經理。
約過兩月,王臣正走出門,只見一人從東而來,頭髮散亂,穿著喪服,肩上背個包袱,快速走來,漸漸走近。王臣看了,吃了一驚,這不是家人佣人王留兒嗎?王臣急呼道:「王留兒,你從哪裡來?卻這般打扮?」
王留兒道:「原來主人住在這裡,我尋得個快昏倒了!」
王臣道:「你為何這身打扮?」王留兒道:「有家書在這裡,主人看了就知道。」
從包袱取出書信,遞與家主。王臣接來拆開看時,卻是母親手筆寫道:
從你離別後,即聞史明又作亂,早晚憂慮,於是患重病,醫療禱告都無效,早晚會死。我已經60幾歲,不算夭折,在兵荒馬亂時,死在他鄉,得不到你們兄弟送我之終,是最痛心了。」
王臣看畢,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業,一起回故鄉,沒有想到母親反為我而憂死,早知如此,便不來得也罷!後悔莫及!」
哭了一回,又問王留兒道:「母親臨終,可還有別話?」
王留兒道:「並無別話,只叮囑說:『此處產業向已荒廢,縱然恢復了,現在史思明作反,京城一定又有變化,因此不要待在這裡,要你趕快處理這裡的家產,回去辦理她的喪事,之後就在杭州避亂,開拓事業。若不遵依,死不瞑目。』」
王臣道:「母親的遺命,不敢違背!何況江東真的是可居住,長安戰爭未平,放棄也是有道理。」急忙將田宅變賣。
王留兒住了兩日,對王臣道:「我出去這麼久,江南家中必然會掛念,我先回,以安其心。」
王臣道:「這和我的原意一樣。」便寫下家書,取出盤纏,打發他先回。
王留兒臨出門,又道:「我雖去,主人也要盡快處置產業,回到江南。」王臣道:「我恨不得這時就飛到家,不用你叮囑!」
王留兒出門,洋洋而去。
且說王臣這些親戚曉得,都來弔唁,勸他不該把田產輕廢,王臣因是母親命令,執意不聽,只想急著賣掉回去,因此上好田產,都只賣得個半價。
話分兩頭,且說王臣母親和妻子在家,真的聽到史思明又造反,日夜憂心王臣,後悔放他出門。過了兩、三月,有一日,忽見家人來報,王福從京師回來了。她們聽到,便要王福進來。王福上前叩頭,將王臣的信遞上,卻見王福左眼損壞。無暇詳問,將信拆開一看。上頭寫道:「自從離開後,一路平安。到京城查核舊業,一毫不廢,已經整理差不多了。很高興碰見好朋友胡八判官,到幽薊作官,皇上已經發下命令,時間不多,特遣王福迎接母親一同就任。信至,即將江東田產盡貨,火速入京,不要考慮變賣的價錢,耽誤我的任期。男臣百拜。」
王臣的母親和妻子看完信後,非常高興,才問道:「王福,為什麼瞎了一隻眼?」
王福道:「不要說起!在驢子上打瞌睡,沒有想到從上面跌下來,碰傷這眼睛。」
又問:「京師近來情況怎麼樣,和舊日比較何如?親戚們可都在麼?」
王福道:「滿城殘毀過半,與前大不相同了,親戚們殺的殺,擄的擄,逃的逃,總來存不多幾家。尚還有搶去家私的,燒壞屋宇的,占去田產的。惟有我家田園屋宅,一毫不動。」
王臣的母親和妻子聽了,更加高興,乃道:「家業又不曾廢,卻又得了官職,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謝不盡!」又問道:「那胡八判官是誰?」
王福道:「這是主人的好朋友。」王媽媽道:「向我從不曾聽說他有一個姓胡做官的朋友。」媳婦道:「說不定最近才交往的。」
王福道:「正是近日相識的。」
王媽媽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飯,歇息吧。」
到了第二天,王福說道:「奶奶這裡收拾起來,也得好幾日。住主人在京,又無人服侍。待小人先回覆,等候奶奶如何?」
王媽媽道:「此言甚是有理。」便寫起回信,付些盤纏銀兩,打發王福走。王福去後,王媽媽將一切田地宇舍,什物器皿,盡行變賣,只留細軟東西,因恐誤了兒子任期,不擇價錢,半送與人。又延請僧人做了一場好事,然後雇下一隻船,擇日起程。離了杭州,那些奴僕,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個個手舞足蹈,好不高興!
且說王臣自離開京都,兼程趕回,到揚州馬頭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吃了飯,叫王福雇船,自己坐在客店門口,守著行李,觀看往來船隻。只見一隻船溯流而上,船頭站著四、五個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漸漸至近,仔細一看,不是別個,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驚異道:「他們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卻在這只船上?」又想道:「想必母親亡後,又歸他人了。」
正在懷疑時,艙門簾兒啟處,一個女子探頭向外望。王臣仔細觀看,又是家中侍婢,連稱:「奇怪!」就要詢問,那船上的人齊道:「主人如何也在這裡?卻怎麼穿喪服呢?」
連忙叫船夫將船靠岸。驚動艙中的王媽媽和媳婦,掀簾觀看。
王臣望見母親尚在,急將喪服脫下,換了衣服。船上的家人登岸相迎。王臣將行李都搬到船上,自己上船來見母親,一眼看著王留兒在船頭上,不問青紅皂白,揪住便打。王媽媽走出說道:「他又無罪過,如何打他?」
王臣見母親出來,放手上前拜道:「都是這狗才將母親書信送到京城,誤傳兇信,陷兒子不孝!」
母親和妻子都驚訝道:「他日日在家,何嘗有書差送到京城!」
王臣道:「一月前,王留兒帶來母親的信,信中寫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住了兩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後將田產處置了,星夜趕來,怎說不曾到京?」
闔家大驚道:「有這等怪事!哪裡又多出一個王留兒?」這時連王留兒都笑起來道:「不要說我到京成,握我連作夢都夢不到。」
王媽媽道:「你且取書來看,可像我的字跡?」王臣便打開行李,取出信來看時,乃是一張白紙,哪有一個字影,把王臣驚得目睜口呆,只管將這紙來翻覆去。
王媽媽道:「信在哪裡?讓我看一看。」王臣道:「很奇怪!信上明明寫著許多字,卻變成一張白紙?」
王媽媽想不道:「焉有此理!自從你出門之後,並無書信往來。直至前日,你差王福送信要接我,才有這麼一封信,我叫令他先回去,哪裡生出一個假王留兒用假信騙你?這個信如今卻又說變了白紙!真是鬼話!」
王臣聽說王福曾回家這話,也甚驚駭,乃道:「王福在京,與兒一齊起動身到此,幾曾叫他用信來接母親?」
王臣母親和妻子都道:「呀!這話說得愈加莫名其妙!一月前王福送信到家,信上說都產業俱在,又遇甚麼朋友胡八判官,得了官職,要我將江東田宅,盡皆賣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棄了家業,雇船隻入京。怎說王福沒有回來?」
王臣大驚道:「這事情更加奇怪!孩兒不曾有什麼胡八判官得到什麼官職,有信要迎接母親?」王媽媽道:「難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來問。
王臣道:「他去叫船了,馬上就來。」眾家人都到船頭上一望,只見王福遠遠跑來,卻也穿著喪服。眾人向他招手。王福認得是自家人,也道詫異,說:「你們如何都在這裡?」走近船邊,眾人看時,與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的王福左目已是損壞,如今這王福兩隻大眼滴溜溜,恰如銅一般。眾人齊問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眾人噴一口涎道:「啐!你們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卻又咒我眼瞎!」眾人笑道:「這事真個有些古怪。奶奶在艙中喚你,趕快脫下喪服,去相見老太太。」
王福聽到,呆了一呆道:「奶奶還在?」眾人道:「當然在啊?」
王福不信,也不脫喪服,逕撞入艙來。王臣看見,喝道:「這狗才,奶奶在這裡,還不換了衣服來見?」
王福慌忙退出船頭,脫下,進艙叩頭。王媽媽擦磨老眼,仔細看時,連稱:「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損,今卻又無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開了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張白紙,並無一點墨蹟。
那時闔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兒、王福是什麼人物變的?又不知有何緣故,哄騙王臣家的兩頭家業破毀?還恐怕後來尚有變故,驚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有悟,乃道:「知道了!知道了!原來卻是這畜牲變來愚弄我。」王媽媽急問是甚東西。
王臣乃將樊川打狐得書,客店變人欺騙他,和夜間打門的事說出,又道:「當時我只道這畜牲畜不過變人來騙此書,到不提防他這般狡猾。」
眾人聽了,都搖頭道驚嘆道:「這妖狐奸狡利害哩!把幾千里路遠的兩邊人都耍的團團轉,早知如何此,就該把那書還了他去罷。」
王臣道:「這畜生越無禮,越是不能還他!若再糾纏,就把牠殺了」老夫人道:「事到如今,多講也沒有用,我們商量正務,如今住在這裡,不上不下,還是談要怎麼辦?」
王臣道:「京都產業俱已賣盡,去也沒個著落。況兼路途又遠。不如回去江東。」王媽媽道:「江東田宅也一毫無存,要住在哪裡?」
王臣道:「暫時租房子,再作打算。」當下掉船回頭,往江東去了。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熱,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猶如斷線偶戲,連話都無了。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舊居左近租了一所房屋,買了日用傢伙,然後發起行李,迎母親、妻子進屋。加產剩下一半不到,又惱又氣。門也不出,在家納悶。這些鄰家見媽媽去而復回,齊來詢問。王臣詳細告訴他們,眾人認為是怪事,互相傳說。傳遍半個杭州城。
一日,王臣正在家中大廳,督導用人整理家務,只見外邊一人走進來,他頭戴一頂黑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堂堂相貌,服飾整齊,
那人走入大廳,王臣仔細打一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弟弟王宰。當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別來無恙?」王臣還了個禮,乃道:「賢弟,虧你尋到這裡!」王宰道:「我隨皇上從四川回來京城時,發現家裡一片荒蕪,就去訪問親朋好友,才知哥哥闔家向已避難江東。近日大哥至京,整理舊業,因得母親去世,離開京城。我聽到這封信,馬上星夜趕來。剛才拜訪舊居,鄰家說你新遷到這裡,母親也無恙,母親如今在哪裡?為何會遷在這等破屋裡?」
王臣道:「一言難盡!待見過了母親,與你細說。」
引入後邊,早有家人報知王媽媽。王媽媽聞得次兒歸家,好生歡喜,即忙出來,恰好遇見。王宰倒身下拜,拜畢起身。王媽媽道:「兒,我日夜掛心,一向好麼?」王宰道:「多謝母親掛念。待兒見過了嫂嫂,再向妳細說。」當下王臣妻子和一個婢女來見面。
王宰拉王臣往外就走,王媽媽也隨著出來,至大聽坐下,問道:「大哥,你先說,為什麼變成這樣?」王臣乃將樊川打狐起,直至兩邊變賣產業,前後事細說一遍。王宰聽了說:「原來有這個緣故,以致如此!這卻是你自取的,非野狐之罪。那狐狸在林中看書,關你何事,你卻去打牠,又奪其書?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來騙你的書,是萬不得的。你不還他罷了,又起惡念,拔劍斬逐?及至夜間好言苦求,你又執意不肯,自己又不識書中的文字,一點用處也沒有,現在落到這樣地步,是自取其禍。」王媽媽道:「我也是這般說。要這本書何用!如今反受其累!」
王臣被兄弟數落一番,默默不出聲,心裡好不耐煩。王宰道:「這本書有多厚?是甚麼文字?」王臣道:「薄薄的一冊,也不知甚麼字體,一字也看不懂。」王宰道:「你且把書讓我看看。」王媽媽從旁插嘴道:「正是,你去把拿來讓你弟弟看看,說不定他看得懂。」王宰道:「這些我一定不懂,只是把它當成奇書罷了。」當時王臣從裡面哪拿出一本書,到大廳,遞與王宰。王宰接過手,從前頭至後,看了一看,乃道:「這字很少見過!」便站起來,往大廳外走,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兒就是我。今日天書已還,不再纏你了,請放心!」一邊說,一邊往外奔跑。王臣大怒,急趕上前追,大喝道:「畜生大膽,哪裡走?」
抓住他的衣裳,用力猛扯,只聽得聒喇一響,扯下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脫下衣服,現出原形,向門外跑,化成一陣風逃走了。
王臣同家人一齊趕到街上,四顧觀看,並無蹤影。
這隻狐狸一來使王臣喪盡家產,二來被牠數落,三來不能得到這本書,王臣氣得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尋覓。只見一個瞎道人,站在對面簷下。王臣問道:「可見一個野狐從哪裡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東邊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東而趕。行不上五、六家門面,背後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這裡。」眾人聞得,又轉身來。兩野狐執著書在那兒。眾人奮勇前來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飛也似去了。
王臣剛奔到自己門口,王媽媽叫道:「失去了這敗家的禍根,算是幸運,不要再追了!還不進來?」
王臣忍著一肚子氣,只得依了母親,喚家人進來,逐件檢起衣服觀看。你道都是甚麼東西?
破芭蕉,化為羅服;爛荷葉,變做紗巾。碧玉環,柳枝圈。眾人看了,都驚奇道:「妖狐神通這般廣大,二少爺,不知道現在在何處?」
王臣心中想不開,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王媽媽自然請醫調治。
過了數日,家人們正在大廳,只見走進一個人來,看時,卻王宰,也是紗巾羅服,與妖狐一般打扮。眾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齊喊道:「妖狐又來了!」各去尋棍覓棒,擁上前亂打。王宰喝道:「這些潑男女,為這等無禮!還不去報知奶奶!」眾人哪個采他,一味亂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惱性子,奪過一根棒來,打得眾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閃在裡邊門旁,指著罵道:「你這畜牲!書已拿去了,又來做甚?」
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就往眾人打去。眾人往內亂跑。早驚動王媽媽,聽得外邊喧嚷,急走出來,撞見眾人,問道:「為何這等慌亂?」眾人道:「妖狐又變做二少爺模樣,打進來了。」王媽媽驚道:「有這等事!」”
言還未畢,王宰已在面前,看見母親,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親,為甚這些潑男女將兒叫做狐畜牲,執棍亂打?」
王媽媽道:「你真我的孩兒嗎?」王宰道:「兒是母親生的,有甚麼假!」
說話間,外面七八個人,扛抬行李進來,眾家人才知道是真的,上前叩頭謝罪。王宰問其緣故,王媽媽乃將妖狐前後事細說,又道:「你的哥哥氣得生病,尚未能愈。」王宰聽了,也非常害怕道:「這樣說起來,我在四川,王福送哥哥的信,也是狐狸假裝的了!」王媽媽道:「你且說信上怎寫?」王宰道:「兒隨皇上護駕到四川,隸屬在劍南節度嚴正部下,提拔為副將。故皇上回京都實,沒有一起回去。兩月前,忽見王福拿著哥哥的信來,說:「到江東避難時,不幸母親去世,教兒速來計議,兒為此辭了官職,把許多東西都棄下了,輕裝兼程前來,才訪至舊居,鄰家指引至此,知母親無恙,正要問哥為甚把這樣兇信哄我!」
即去行李中拿出那信來看時,也是一幅白紙。闔家又好笑,又好惱。王宰同母至內見過嫂子,省視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氣得個發昏。
王媽媽道:「這狐雖然刁鑽,也虧他到四川把你騙回來,使我母子相會,將功折罪,不要怨恨牠了!」
王臣病了兩個月,方才痊癒,才入籍於杭州。所以至今浙江及江蘇的人稱騙子為野狐精,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