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選  2009-11-01 相 命 家简体

 

相命家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xx饭店。二楼楼梯旁某号房间里,寓着一位命相家,房门照例关着的。这位命相家叫甚么名字,房门上挂着的那块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写着甚么,我虽在出去回来的时候,必须经过那门前,却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刚走完楼梯,见有一个着洋服的青年方从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门半开,命相家立在门内点头相送,叫「再会!」
 
 那声音很耳熟,急忙把脚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刘子岐。
 「呀!子歧!」我不禁叫了出来。
 
  「呀!久违了。你也住在这里吗?」他吃了一惊。把门开大了让我通去。我重新去看门口的招牌,见上面写看「青田刘知机星命谈相」等等的文字。
 
 「哦!刘子岐一变而为刘知机。十年不见,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急忙问。
 
 「说来话长,要吃饭,没有法子。你仍在写东西吗?教师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难得,会在这里碰到。不瞒你说,我吃这碗饭已有七八年了。自从那年和你一同离开xx中学以后,飘泊了好几处地方,这里一学期,那里一学期,不得安定,也曾挂了斜皮带革过命,可是终于生活不过去,你知道,我原是一只三脚猫,以后就以卖卜混饭了。最初在上海挂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来。」
 
 「在上海住过四、五年,为甚么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谈及呢?」我问。
 
 「我改了名字,大家当然无从知道了。朋友们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这口江湖饭,也无颜去找他们。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会知道刘知机就是我吗?」
 
 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不知从何说起?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二位顾客。一个是戴呢帽穿长袍的,一个是着中山装的。年纪都未满三十岁。刘子岐--刘知机丢开了我,满面春风地立起身来迎上前去,俨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间号数告诉了他,约他畅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感慨与疑问乱云似地在我胸中纷纷垒起。等了许久,刘知机老是不来,叫茶房去问,回说房中尚有好几个顾客,空了就来。
「对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刘知机来已是黄昏时候了。「难得碰面,大家出去叙叙。」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觅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多大家把酒畅谈。

 

 

图:教师刘子岐一变而为青田刘知机命相师,顾客门庭若市,多为年轻的政府官员,或学生。

 

生意似很不错呢?」我打动他说。
  呃,这几天是特别的,第一种原因。听说有几个部长要更动了。部长一更动,人员也当然有变动。你看,XX饭店不是客人很挤吗?第二种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学的毕业生都要谋出路,所以我们的生意特别好。
   「命相学当真可凭吗?」
   「当然不能说一定可凭。不过在现今这样的社会上,命相之说,尚不能说全不足信。你想,一个机关中,当科长的,能力是否一定胜过科员?当次长的,能力否一定不如部长?举一例说,我们从前的朋友之中,李xx成了主席了。王xx学力人品,平心而论远遇于他,革命的功绩,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还不过一个XX部的秘膏。还有,一班毕业生数十人之中,有的成绩并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绩很好,却无人过问,这种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该用甚么方法去说明呢?有人说,现今吃饭全靠八行书。这在我们命相学上就叫『遇贵人』。又有人挖苦现在贵人们的亲亲相阿,好说是生殖器的联系。这简直是穷通由于先天,证明『命』的的确确是有的。」 刘知机玩世不恭的说。
   「这样说来,你们的职业实实在在有着社会的基础的,哈哈。」
   「到了总理的考试制度真正实行了以后,命相也许不能再成为炼业。至于现在,有需要,有供给,仍是堂堂皇皇的吃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分决不比教师低,我预备把这碗江湖饭吃下去哩。」
   「你的营业项目有几种?」
   「命,相,风水,合婚择日,甚么都干。风水与合婚择日,近来已不行了。风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泽及于子孙。现今一股人的心理,顾自身顾日前都来不及,那有余闲顾到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呢?至于合婚择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间盛行恋爱同居,婚口也不必巧『合』,日也无须『择』了。只有命相两项,现在仍有生意。因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等机会,出路与机会的条件不一定是资格与能力,实际全靠碰运气。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他们所问的都是财气。在南京,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为了更吃饭。唯其大家要想吃饭,我们也就有饭可吃了。哈哈……」刘知机滔滔地说,酒已半醺了。自负之外又带感慨。
   「你对于这些可怜的顾客,怎样对付他们?有什么有益的指导呢?」
   「还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我只是依照古书,书上怎配说,就怎么说。准不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的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着了原高兴,不着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是痛苦,现社会到处使人绝望,要找希望,恐怕只有到我们这里来,花一二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社会可以这样说。」话愈
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

他的话既诙谐又刺激。我听了只是和他相地对苦笑,对了这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知再提出什么话题好。彼此都己有八九分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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