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魯迅〈故鄉〉一文的閱讀心得
關於影像記憶、陳年老友、多年鄰居、景物全非的模樣,讓魯迅在不惑之年寫下〈故鄉〉一文。一如想像中的滄桑感,還有關於觀看自身存在的想法,魯迅如實寫出自己的生命經驗,與魯迅擁有相同寫作題材的人不少,臺灣文學作家鐘理和也寫下了〈故鄉〉一系列文章。
就像是魯迅文章的拉長與台灣在地化一般,鐘理和寫出了日治時期台灣農民的處境和困窘,也寫出了遠行多年驟然返家的感傷。與魯迅的變賣房屋不同,鐘理和不是告別,反倒是回到故鄉接受了故鄉的一切變異然後繼續生活。然而,為什麼鐘理和要用與魯迅類似的文句描述自己返鄉的情景呢?
我想,或許是魯迅寫出了大時代動盪下的普遍鄉愁。
不論是魯迅寫作〈故鄉〉的1921年,亦或鍾理和寫作故鄉系列文章的1950年代,這些時光裡頭所蘊含的情緒,不僅止於個人對於原鄉的想望和觀照,也包括了大時代中人們的對於現實社會的反射:社會經濟蕭條導致原本親切和藹的鄰人變得醜惡;幼時沒有階級區分的朋友,也因歷經社會化而變得疏離,甚至再也回不到過去。另外,經歷各種歷程的洗鍊,當時40歲的魯迅,或許因此使他原本想像中美好而單純的故鄉和過往生活也蒙上一層滄桑。
而人,總是要經過別人的眼睛才看的清自己過去和現在的處境。一如闊別重逢時的感慨述說了每個個體在不同道路上的變化,更可清楚看件歲月遷移後所遺留的產物。
近日恰巧碰上我的家庭住屋遷移,搬家那幾天猛然回憶起十多年來,是怎麼長大的,而各個時期的影像和文字也一一散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一瞬間我看到好多時期的自己,那種觸動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屬於自己成長時空的追溯過程,而隱藏的那些自己無法接受的自己,在某個快要出現的時刻就會被塞回去,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選擇性放棄,好像人都會試圖讓自己記住美好的而忘卻不完好的一些什麼。
離開舊居前一天,我試圖捕捉十多年來每日經過的社區中庭花園和各個常去店家與角落,那個曾經是放學運動時間的開放空間已經換了欄桿、人行步道鋪了新石子,那家麵店桌椅上已經沾上一層無法擦掉的油煙所構成的灰黃,牛肉拉麵已經從50塊漲到75塊。幸好在這時候發現了這些變化,而要去的地方走多了就不會發慌。
魯迅作品 ─ 關於〈白光〉
回歸自身經驗,科舉考試對照高中與大學的聯合招生,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對照。在廢除科舉制度、八股文、傳統思想的一百多年後的台灣,七年級世代的我們,與古人相同的有了無可抹滅的成長經歷。
也曾經讀過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的教誨,但一路走到這裡才發現無用之用不一定可為大用,無用之用在某個程度上來看,就是缺乏實際效用。自傳統科舉到現在的考試制度和教育體系,我們所學習的,大抵是朝「建構一個有層次和厚度的人格」作為導向,但諷刺的是:在這個速食世代,能夠有深度的文化建構以及教育都成了科學速成的礙腳石,而我們身處這個環境相較於五四運動興起的時空背景,是有那麼一點相似的。同樣的,科考與西學對比今日的理工與人文,從前喊出「西學中用」,今日則有「擁有文化素養的理工專才」之類的口號;而剩下那些希望中學中用,或者沒有理工專才的人文科系學生呢?在現實就業市場中,總是屈居弱勢,也總是有人感嘆自己當初選錯科系、走錯方向。
整個社會氛圍所影響的,不僅止於此。
老是會有某些向主流文化看齊、但不曾試圖理解其中優勢以及缺點的親戚朋友,用他們認為的價值判斷來評論每個孩子,不管只鄰居、自己家族裡的孩子、甚至是孩子的朋友,都是他們的管轄對象。另一種就是聽見誰讀了符合社會價值觀裡的好學校、擁有一個好工作機會的關係遙遠的人,除了讚賞之外還有更多的尊敬或者某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羨慕意味。但是,擁有好職業、缺乏道德的人不勝枚舉;而這些幾乎全面式的尊敬又從何而來?
不能不提到的,是接受跟進入制度的考生心理。全面的統一式教育,不論在思想或者生活教育皆然。每個不同個體必須在教育的改變之下一致,扼殺的才華和創意不談,性格的扭曲或多或少都出現再每一個人身上。是不是選了讀書之後,就只剩讀書這條路可走?而讀完書之後,只有學以致用的工作才是好工作?當教育制度僵化成了一個長久沿襲的荒唐舉措,究竟又有多少人可以在懂事之後就從這個想法中解脫?總是間隔不久就看見一個年輕生命自我結束的報導,無論起因是為了課業、感情、自我困惑,或者其他,教育的狹隘使得還來不及看懂這世界的孩子,就放棄了這個世界;有更多漸漸看懂的人選擇逃避體制,還有許多人,永遠也看不懂這體制背後到底擁有哪些操控力拉扯著,也不會知道自己有可能就是體制中加害者的一群。
就算十個指甲都滿嵌著河底泥,終究無法在漩渦中活命。
魯迅作品選讀心得 ─ 〈在酒樓上〉
總是不能別過頭,才能看見歲月流轉中,人的心思怎麼遷移。酒館裡頭人聲靜少,可獨享安逸時光時,那種好奇無人光顧、卻又害怕人多打擾的心情,像是一種奇異平衡,巧妙的感受時常有之;遷移成性之後,總會有一種在北盼南、處南望北的矛盾情緒,這是一種不知如何自處(或者說調適自己)卻已經這麼樣的身在當下的心緒。對於當時的知識分子而言(更精確來說是舊知識分子),中西學術交流的情形讓知識份子對於自己的定位有了矛盾感和曖昧性。
一如書裡提到的呂緯甫─以前一同到城隍廟拔神像鬍子的友人,如今恍恍惚惚、渾渾噩噩、模模糊糊的過起日子,關於曾經極力反對的迷信還有舊日詩書,都成了褪色歲月裡的迷濛記憶,剩下的只是希望老母親安心而做的瑣事,以及謀生存而教授的詩書五經,對這些事情他缺乏喜歡或討厭的判斷,只是不討厭也不喜歡的麻木做著,而這些不好提起的事情,都得等到黃湯下肚才可細數。藉著一個媒介品才能說出心事的舉動,某方面看來也已經喪失了直接說話的單純和無懼,就在涉入社會越深的同時,自我防衛心的增強以及自我尊嚴的維護,都必須清醒的承受。呂緯甫說:『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己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這些令人無法消受的世故,在時代變化之下更顯得重要,即便只是一個麻木、無法選邊站、只未求生存的時代人。
然而,有一種隱喻的力量在字裡行間蔓延,呂緯甫說著順姑的死,也說著鄉間傳言的無知,以及這個虛妄背後的龐大壓力。那時候的村里仍按著過往所遺留的人情事理進行著日常生活,一個憑空而來的謊,就足以抹煞一個人的生存理由。反觀現下,(撇開大陸不談)台灣不也呈現這般民智未開的樣態嗎?一個緋聞就足以讓整個娛樂圈動盪、一個又一個早被揭穿的謊言卻因為所謂的情感包袱而無法拋卻,而一次又一次的重新選擇卻無法實踐早已需要的社會福利承諾,甚至我們還沒有擁有社會福利的社會能力與社會環境,這是一個最鮮明的諷刺。台灣的政治人物,似乎都只能在激情的當下,才能擁有承諾的勇氣,一旦夢醒回歸現實,那些條件和立場,都成了醉酒時候,酒酣耳熱的一種表演秀。
〈孤獨者〉讀後感
深深的感覺魯迅在這篇文字中,站在第三者立場表述了大部分的自己,關於孤獨和無助以及無可奈何的生存著的這類情緒和思考。
魏連殳的行事態度帶著許多矛盾,也讓那些村中人(或許是象徵同時代的人)摸不著頭緒,他反對中國傳統的家庭(形式?組成?中心思考?),卻在一領到薪水時就馬上寄到祖母手邊;他對人態度愛理不理的,卻老管他人閒事;村里人都想好如何說服魏接受傳統儀式的喪葬禮儀,他卻一口答應讓那些設想無用;弔唁時不哭,卻在儀式結束哭得傷心…。我在想,這除了經歷不同所導致的不了解,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間隙隔閡遠比想像中大的多?
而魏連殳對於孩子的態度相當友善,又對社會當時現況發言頻繁,總覺得他不是個冷血的人,也非無情者,卻無法讓一般人認為他就是一般人或者具有正面印象的人。當作家關注在某些議題的時候,文字就會表露出當時的意念,而魯迅對於人際關係著墨篇幅甚多,尤其在這裡感受到故事主人的生命具有相當程度的陰鬱,是否魯迅在進行他所期望的改革同時,也遭遇了同樣的困境,而這個困境不只是吃不飽的生理問題,還包括了精神上的挫折和失敗,無可逃離的一個孤寂狀態。就像連殳在信裡寫的那段話,因為願意有所為,所以可以為此乞討,為此忍受孤獨和辛苦,一旦失去願意他這樣活下去的人時,再沒有人願意痛心時,他失敗了,但他也勝利了。勝利的是他可以無所堅持的在這個世間游走,沒有侷限沒有規則,但是也沒有快樂與否了,是種徹底的絕望。
絕望過後,魏連殳的對於其他人的態度大大轉變,不再冷漠以對、手筆闊綽、花錢如水,這種轉變是必然出現的,一旦再沒什麼可以堅持的同時,也沒什麼是可以失去的,為五斗米折腰、與人友善交際也只是為了敷衍生活而已。他敷衍了自己,然後用一種無謂的態度消極厭世,放任自己咳血,讓自己進入一種慢性死亡的陰影,也象徵了對於自我堅持的一種緩慢悼念。
反觀文中的第一人稱,魯迅以「我」作為敘事主體,這個「我」也在魏連殳困窮時感到自危,但他用另一種方式逃避,他躲藏著,甚至連菸都不敢露出房外;他用一種莫可奈何的消極看著這個人,也看著自己。似乎具有情義的會拜訪會關照,實際上,或許是出自於一種對自身的同情和認同,而魏連殳所做出的行為也是那個「我」可能希望,或是從沒想過的一種態度。以這兩人作為對照,或許可以比較清楚的看出魯迅本身對於傳統文化的生活影響,以及他自己對於社會改革所提出各種建言的態度裡頭,所產生的矛盾掙扎,而他寫下了魏連殳的死亡也預視了關於自身堅持在當時所不被裡解後,自身與社會的疏離關係。
真正理解這種掙扎和無依的情緒,才明白一個痛苦生命的結束並不可憐,應該慶幸,最後才能輕鬆坦然的走在潮濕石子路上,伴著月光。
小感觸積累力量不減,大環境迫壓情緒濃烈 ─ 野草
散文詩集中,蔓延一股無以名狀的雜錯感,不光是人對環境的不滿、人對人的不明白,或者還有人對事物的不知所措,雜成一大塊。對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描摹,魯迅的細膩和拿捏令人驚異的好,我總是在想,情緒細膩敏感的人,無論活在哪個世代都註定要感覺苦。不僅容易感傷,同樣的也容易感到罪惡、羞愧、無法釋懷,而這種無法被舒發的情緒,或者對方的不在意,反倒成了對自己最大的懲罰。魯迅筆下的「我」對於世事變遷中各種嘴臉的轉折和駑鈍,大約也呈現了當時人們對於動盪環境中的冷漠和猶疑。當然,魯迅是反對而不樂見這樣的情景發生的,冷漠的人可能原先是怕事者但無害人之意,但眾多怕事者所造成的普遍冷漠,卻成了一種吃人氛圍,是一種惡性循環。
敏感者擅感懷,魯迅必然是個敏感又細膩的人,然而有太多話似乎在當時不便出口,也可能有過多事實即便說出,也不一定可以理解或認同。《野草》集有許多以夢當作文章開端的篇幅,看似一個說夢者的與現實斷裂,說的夢卻又是如此真切的諷刺〈立論〉說了人不願面對真實運行的世界,反而一昧希望聽順耳的話,而人們也將說「好話」這件事情視為人際間不可避免的善意謊言,不願意說謊的,也得笑著敷衍敷衍。然而,什麼是好的?好的故事裡面,夢想中的好,說著坐小船過山陰道,兩岸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枯樹叢樹…所有的景象倒映在河中,讓我想起陶淵明所寫的〈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佁然自樂。
但比桃花源更殘酷的是,魯迅看見的美好存在水面上,船槳經過便顯得支離而更加虛幻,類似綠洲那樣的存在,那個理想境地處於一種浮動而不穩固的狀態,將要凝視之時便碎散於無形。魯迅在昏沉的夜裡遇到這樣好的故事,是不是只有在將夢未夢之際,才是人最接近心中企盼的瞬間呢?
這種失望但不願意對人生絕望的態度,迸發出一些希望,然而這個希望卻渺茫的無法讓他說服自己相信,所以在〈希望〉裡,魯迅認為自己過往曾有過的熱血和堅持的力量以消磨殆盡,開頭他説「我的心分外的寂寞」,缺乏目標和嚮往的生活讓自己變得無所適從,甚至自己給予自己的希望都是一種莫可奈何和自我欺騙,但現實生活中卻不見得如他所想的那樣慘烈,沒有月光和星的夜,卻不是真的暗夜。
種種交錯的情緒反覆出現在文本裡頭,就像〈影的告別〉裡那影子的自白:「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然而我不願徬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影子希望沉沒在黑暗裡頭,但影子的存在條件卻是依賴在光線和主體的雙重存在上,如果影子沉沒於黑暗,那麼人也要處於黑暗中。注釋中提到魯迅認為黑暗與虛無實際上是存在的,但他卻必須向這些絕望境地反抗,而最終他也無法證實黑暗與虛無的狀態是否真的存在。這樣無可名狀的糾結,或許是魯迅在自我剖析時所無法逃避卻又不得正視的過程。
這些掙扎並不只來自於魯迅自身的情緒交雜,更多的是環境壓力所造成的一種自我內傷,但〈提辭〉中的文字讓我認為魯迅最終是樂觀並且坦然的。他愛心中那些由各種觀察和感懷所滋養的野草,而憎惡的是以野草做裝飾的地面;他希望這些野草能夠死亡與腐朽的時刻能火速到來,我認為這是另一種對於整體環境改善的期待,而到時他便完成了針砭社會的任務,而可走向另一境地。
關於那些不知道如何理解的「好心」
如果說人在面對轉變時的方式數不清的多,那我想衍太太大概是個用某種欺瞞的誠實,說一套做一套、見不同人說不同話的方式處理生活的一個部份。或許以中國傳統道德角度來看,可以說她是「牆頭草兩面倒」,也可以說她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端看你今天是不是衍太太言語下的受害角色。
接下來的場景換到了學堂,不中不西的中西學堂教授著亦中亦西的英文與漢文,而溺死的學生也在每年的中元普渡得以獲得某種形式的悼念,平日則是被關聖帝君鎮壓著。破除迷信改變傳統而開設的新式教育,卻因此而多了一個小廟和一段法事,想是諷刺,實際上卻真實的存在著(我認為到現在也還是如此)。然後,學堂裡的互動也像是暗潮波波,受寵的學生就可能被說閒話,得到好成績的人有可能是走後門或是做了手腳,對於一個人的不信任之外,也可以從此看到了學校這個小型社會對於體制的不信任。畢業之後呢,留學瑣碎也因前輩的經驗加上後人的全然相信,做了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不痛不癢就是麻煩了點。
那麼,該怎麼看待當時人與人的關係中,「信任」這樣的情感存有呢?或者,這樣的狀況持續到今天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
慌亂的年代或許真的讓人比較無法替他人設想,然而這些瑣碎故事裡頭的人,卻都用了一種自己認為好的或是自己習慣的方式對待別人,不論衍太太對於小孩那些玩樂行為是不是真心喜歡,她都讓孩子感受到她這個大人可以是一個玩伴,而衍太太在無法同時顧及小孩跟大人的時候,她選擇了跟自己切身相關的那一個角度來對待孩子,也用一種自我脫罪的方式把偷竊謠言散播出去;學堂為了要將溺死事件弭平,選擇了中國傳統方式蓋廟辦法會好讓師生及校方都可以從容一點的面對不願意發生的死亡;學堂老師可能出自於關愛,或者出於培養人才的心理對某個學生特別照顧,或者老師認為教學首要可能是培育可以培育的後輩,其他流言蜚語都可以置身事外,那麼學生的感受則是更其次的事情了。至於學長姐的經驗法則無法用在自己身上,則是相當容易理解的事情,但那份好意的的確確是發自內心的。
話說死了就沒有轉圜餘地,過於主觀的陳述某些事情,或多或少都會造成他者的不便,但這種情形,似乎不斷的發生。
當中國試圖在技術上革新時,卻無法控制思想進步的速度,那個社會裡頭並存太多變動中的脈絡,交雜著道德傳統上的束縛,還有每個人自身歸屬感的問題,對照今日自己,我時常覺得自己仍然在某部份是個憤怒青年,也某部份的希望當個標準下的好孩子;而台灣社會也一直並存著類似的情況,這些好意不小心成了一種諷刺的隱喻。
為什麼要將故事重寫?
其實很希望把這些故事當作魯迅為了發洩情緒而做的惡搞是件如此而已,但因為他是魯迅,所以不得不再多想一點,必須把他放回當時的環境、歷史脈絡或者其他擁有更崇高的目標什麼的。
(是有那麼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做作)
我想將重寫故事看作是一個解構過程,解構的目的可能是重新建構,那麼在重新製造一個故事的同時,應該就會有許多原先被綁住的空間釋放出來,因為是重新製造所以少了原先那些神話、聖賢書背後的道德意涵,也少了所謂共同信仰的不可動搖性。藉由這樣的空間,重新注入的可能是一種具有反思性的戲謔。這種方式似乎可以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少了咬文嚼字的正經,但讀完之後或許可以當作一個笑話似的存在,也可以是一個令人深思的起點。至少,它讓魯迅本身的調皮和可親以及憤怒和不滿得以發洩;而這些改寫後的故事,越發可見魯迅本身才學,因為相當熟悉這些中國文學的素材,才得以在抽取片面事實以及援用其飽滿無比的象徵意涵時,有了不落窠臼成果展現。
在他筆下的傳統大頭: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各個多了一分質樸和調皮,用一種放大鏡之類的筆調書寫出關於他們的神情、破掉的鞋子、固執(但不一定是擇善)的神韻,如果回到當時的讀者眼光,我私自猜想大約會有兩種聲音,一種是讚不絕口,覺的魯迅真的破除偶像迷信而且是一個新世代作家;另一種呢,大約是破口大罵魯迅本身受了這麼多文化薰陶卻仍寫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字句。我想,假設魯迅是有意識的操作自己的文字,那麼這樣極端評價的產生也是讓魯迅思想得以傳散的方式吧。
「墳」
文言文大抵是魯迅熟稔而流暢的思考模式吧,以這些拗口的字句呈現新觀念的方式,讓理解產生某種錯亂,大概是像用理論分析的語彙進行日常對話那樣。不知道魯迅的用意是試圖以讀者熟悉的方式進行新觀念的建立,好讓讀者們感到比較可親近,或者只是用他本身所熟識的語詞,因此對文字的掌握能較感充足呢?
在魯迅筆下,吃人的社會力量很大,要如何當一個(現代的)父親是很困難的,不單獨是個人心理障礙的突破,還有龐大的社會輿論和長輩壓力,因此無奈無所不在。而對於節操這樣對個人評價有極大影響力的評判,審核者都是社會一手包辦,群眾會告訴你怎樣才是一個好的節婦,歷史也會告訴你壞女人如何使國家招致敗滅。這些關係強迫了一個在社會上缺乏根基的女性必須遵守整個社會的風氣和其他更多的不成文規定;一旦指出之後,好像女性的舉止也陷入兩難,究竟是要追隨新思想(如果她有機會和能力接觸這些文章的話),然後在社會上可能變成失了根的花,還是繼續跟著大環境的約束而痛苦不堪或者選擇宿命解釋好用來麻醉自己呢?
無法改變的事實橫在眼前,沒有適當的環境和配套方法,甚至民智尚不足的時刻,用化名說了之後,就期待改變可能會發生,或者就此埋葬等待重新開啟,我不清楚該怎麼說明這樣的狀態,也許重點在於「說」,而不是實踐。必須不斷的將自己處於不安穩的環境逼迫自己成長,或許這也同樣適用於當時的社會氛圍,必須讓即將頹圮的文化積累更傾斜一些,不穩定的狀態可以讓更多不思考的人開始動腦。
如果可以把墳當作一個生命的最後終點站,似乎也可以把它當作另一種開始的場域,我們再也無法和那個人對話,所以我們給了他處所當作活人慰藉以及傾訴當下的一方。而埋葬在墳裡頭的,必定不只是軀體骨骸,還有軀體的精神力和曾經滋養這個軀體的思想他者,然後有一天必然會被世人遺忘,可那塊碑,還在那。如果社會文化可以比喻做一個集結處,那裡頭一定埋葬許多不堪和無法回憶的回憶,掘墳之人該如何重新使用而不落俗套,這個課題好難釐清。
期末作業
原本計畫一大早起床開始作這個作業,卻在莫名逃避的心理下一口氣睡了過午。
不知道是否因為天氣變化太快,翻開書之前還溫熱的手很快的失了溫度;播放器中原本張狂著的搖滾樂也切換成不知道要分成哪個類型,但聽了會靜默的、沒有vocal的專輯。
每一個故事都太吸引我,處在鄉野裡的、學術殿堂中的、路邊經過的、共構在中國神話裡頭的,每一個人物背後都含著過於飽滿的情狀,可以很理性的分析某些狀況,卻分析不出什麼撼動我的力氣。
翻來看去,我還是拿起野草。
如果說要不被作者影響寫作是騙人的,而魯迅只是讓我更緩慢的更激動卻說不出口的、不上不下的寫出這些扭捏的字句。不喜歡也不太會寫綜合性的文章,總是過於細膩或者過於粗略的描述著自己的生命,總是抓不住平衡。那樣讓人討厭卻又無法拿捏的特質存在魯迅字底,也存在我的語句裡。無意要拿自己跟魯迅作比較,誰都知道大師名號是一個框架,我只是想說說為什麼我能感動而已,總要有些相同處,讓自己也進入作者脈落然後才能得到更多。就像那天的最後一堂課,必須面對自己、先自省之後才能對這個社會進行反省,老師是這麼說的。
溫室的花朵(就像我)必須先看見陽光、曬過太陽吹過風之後,才會茁壯一點。
每個世代都有屬於自己的快樂與痛苦,還有很多,是無奈。面對上一個世代的時空背景,這個世代的草莓族難怪會被稱作草莓族,這個世代的無奈在面對上個世代(大概是野生栽種植物類)所經歷的就成為那些無可取代的記憶,說出來的道理、思考過的深刻問題、用心探求過的集體意識之時,不過就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小事情。
的確,作不出不同世代所認同的大事,可那又是這個世代的缺乏嗎?文人的哀傷、菜籃族的煩惱、少年的徬徨、老人的遺憾,確實的存在卻無人能夠切確理解誰的悲哀。關於時代的離散以及生活中不可勝數的惆悵,滿滿的。
不知道為什麼的是,許多人總是想要告訴自己:那些無法承受的情緒並不真實。在無助的時候,先用其他事件填滿心房、然後選擇性的接受那些能夠振作自己的說法,這些積極的逃避,不會打倒自己,但會看不清自己。
但那些真正的低蕩呢?
傳統結構裡頭叫人認命順天的說法,像是一個普遍式的敷衍,不強求、不反駁、不作怪、不突出,至今好多人都還活在裡面。原本是積極過後的自省成了消極抵抗,看到的人痛苦、看不到的人盲目、裝做看不見的人敷衍、不想裝成看不到的人所以只能被當作箭靶撻伐。
魯迅者流,就是那個箭靶。
就像他所說的,他為敵人而活,為他的文字讓人討厭不快而繼續書寫。「說話說到有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們多著,而有些人們卻一心一意在造專給自己舒服的世界。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給他們放一點可惡的東西在眼前,使他有時小不舒服,知道原來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滿。」(墳,〈題記〉)《野草》的書寫也是如此,大抵無法脫去的是多看到一些東西多有一些自覺後的矛盾。
然後呢?
其實,這些鄉愿並不那麼惹人嫌。小奸小惡每個人都有,因為這樣生活才好玩。可吃人的社會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總覺得,魯迅想要刺傷的,從來不是身邊的奶娘、家裡的幫傭、還有那些從不知道外面世界長什麼樣子的人。或許他把某些人寫的很惡毒,但我想他仍是憐惜同情這些人的生活視野。
我總覺得,他討厭的,可能是跟他一樣不上不下的落魄文人;更討厭的,可能是擁有學術資源之後仗勢欺人的學人和揮舞大旗想要開啟民智卻不願意說出事實險惡之處在哪裡的那些呼喚者。時代要怎麼進行,其實能掌握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可以做的是在那個時代下不被時代吞噬、活得安好而已。能掌握的人又要怎麼掌握自己的嘴跟行為讓其他受到鼓舞的人還可以看清楚自己身處之地,我暗自想,魯迅其實是矛盾而且不解的。所以只能用筆說話、在沉默時候說話?他寫著:「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野草,〈題辭〉)
魯迅在承載巨大改變的時代微觀的書寫著某種共同結構,因為身處在同一個結構裡頭所以更近距離的看見時代下的無奈和痛苦,又因為看得遠一點覺得自己跟群眾是不同的,又近又遠的折騰自己。所以痛恨長著野草的地面,他在舊社會中被滋養長大才到了國外去看見世界的新穎,然後又痛斥舊社會的迂,也無奈自己沒法舉旗要大家快速前進。所以拼命的寫,要給別人一點刺痛感、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刺痛的力量。
那麼,身處這個訊息過多的世代的許多人,為什麼也選了同樣的方式在網路空間裡說自己的話。當然,這種時候的我們很難有這樣巨大的情感投注在所有的不分領域的群眾身上,但生命裡頭那些細小也時常無法拋去。不知道在學習理性之後怎麼看待生命才不算是冷血無情、不知道接受感召之後如何算是熱血卻很清醒,處在這個擁有決定能力確時常被曉以大義的年紀,時常跟那個時候的魯迅有著類同的尷尬(至少我真心這樣感覺到)。
我,怕自己忘了自己、怕被時代淹沒、怕所有的日子就像資訊爆炸一樣瞬間出現又瞬間走遠,所以咀嚼自己。默默的,用一種不要臉的方式。我清算著我自己身上的傷口和美好,不停的在網路部落格寫著各式各樣的囉唆叨唸,希望與眾不同卻打從心底明白,在這樣的社會脈落裡,天大的事情也沒什麼不同。然後,又為了自己的無知與環境的自由感到歡喜與痛苦。不同的歷史背景與身處環境的差異,帶來不同的惆悵與無奈和無力感,但相同的,是我們都會有那種感受。
所以,讀魯迅會痛苦,而且冷。像是寒流來的晚上忘記穿襪子睡覺被冷醒的清晨,急忙找出襪子穿上,卻發現已經開始流鼻水那樣。
以為做了什麼補救或是尋求協助就可以恢復之前不痛苦的狀態,其實那些不舒服早就擺在心底,只是那些文字逼你去想這件事情而已,這是一種粗暴的、魯迅式的溫柔。當無法消化的現實攤在眼前時,我只想深深的吸一口氣、用眼看著、用手去感知,不逃避也不閃躲的承受,魯迅也這樣,而且他還強迫他的讀者這樣。而這,是一個試圖看清楚的方法。切割自己的理性與感性之後,再讓兩者雜揉,逼自己理解然後下決定。
因為不閃躲卻也無力改變什麼,痛苦也仍得過活,「然而,我終於徬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一杯乾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遠行。」(野草,〈影的告別〉)擺蕩在狀態與狀態之間的無狀態,所以知道自己必須用那種崎嶇的方式往前走,43歲的魯迅寫下這樣的孤寂是因為多年前也曾經沸騰過自己的生命;23歲的我沒有什麼天大經歷,卻為賦新辭強說愁似的以為自己明白了什麼道理,很囂張卻也很消極,對於這樣的心事,我恨卻也愛,小老太婆的體悟讓生活少了驚喜多了從容,而我害怕的,是無法沸騰自己(或許會說是時候或者事情還沒到,但可不可能有人就是如此而已,不甘平凡的想法很要命,缺乏實踐的動力更不討喜)。
我不知道「成名、被看見」是不是這個世代的共同想像,但我看見很多人不甘寂寞的需要被觀看,各種小細節跟大體系都可以是生活重心,社會太過沉重,大家可以扛卻也可以拋棄,認真就輸了的遊戲規則裡,大家都很認真的玩著學習不認真的遊戲,國家社會跟自己的關係比不上速食愛情的親密、自我嘲弄的酸著整個環境的給予,或許早就習慣被當作溫室裡的花朵,所以演一齣戲滿足觀眾,卻沒想到假戲真做的無法承受大的格局。
也許,還處在這個狀態裡就看不清自己到底什麼模樣。終究,我還是沒辦法白話說明卡在心頭上的是什麼,我只說了魯迅跟我的關係,雖然思考過的不會白搭,但是可能會忘記,選擇性誠實可能會比想都不想就選擇敷衍欺騙好一點。最後我仍然選擇相信希望的存在,不論是在多遠的地方。
寫到了最後,還是很想哭泣,這些意思模糊不清的語句大概寫出自己的迷惑,也可能寫了一點點我看見的同個世代的人們,還有很多的自命不凡而已。「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野草,〈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