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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在台灣
I S B N:9577321240
陳光興 編
出版社:巨流出版社
出版日: 8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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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在台灣》書評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02/journal_book_3.htm
宋文里 2001/4/15
有位來自耶路撒冷大學的語言學訪問教授Robert Lees,有一次我在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圖書分館中碰到他,聊了幾句,他突然指指手上拿著的一本書,對我謂歎道: "This is another not-real-book!"我瞥了一眼,發現他拿的是一本某某人編的某某專題著作。後來我知道Lees教授所謂的 "not-real",原來是有貶義的,譬如他曾指著他騎的一輛本田八十摩托車叫 "Not a real one!";還有,在麵包店裡碰到,他說台灣的麵包儘是 "not real bread!" 我忍不住問他︰那什麼才是真正的麵包,他回答說︰是大大的、黑黑的、硬硬的、不加味、不彩色的那種。
撇開什麼文化相對論不說,我倒真是同意有些書不能拿來當書讀的說法。《文化研究在台灣》這本書,嚴格說,並不是一本書,而比較像是文化研究學會成立之後所出版的第一本年刊。本書所蒐集的九篇論文、八篇文評、三篇論壇短文,和有關議題範圍、舉辦研討會、文化研究課程等的資料,總合起來,雖然並不代表台灣文化研究的典範(譬如說,這是新秀登場,而不是老將上陣的演出),或對於某一主題作了精銳盡出的研究成果(譬如說,只就流行文化來討論,也可以到這麼多的篇幅),但若說這些文章和資料構成了文化研究在台灣、在當年度的某種現況報告,那倒是很對頭的。這本書的主編陳光興寫了一篇如同導論的文章〈文化研究在台灣到底意味著什麼?〉說:這「是一個開放的、可以不斷被重新思索的問題」。那麼,什麼是「可以不斷被重新思索的問題」?為什麼集結了一些文化研究作品,以一本印刷成品的方式呈現之後,會引出些關於這種研究的問題?我們可以說,任何一本書都可以被評論者讀出很多問題,這是關於「評論」這檔事本身最毋庸置疑的部份。但由於文化研究這門學問本身就帶有濃厚的評論性(而不是報告性)──在外文學門中的文化研究起源於文學批評,而在各社會科學中的文化研究則起源於文化批判──因此,我們現在要談的就是評論的評論,或說,是文化研究的後設批評問題。
陳光興的導論事實上反映出了這種後設批評的性質。他要問的不是說︰現有的成品呈現了什麼內容,或說︰這些內容可以把文化研究勾勒出什麼面貌,反而是在問:這些作品可不可以形成一個完滿自足的學問(學門)?它似乎還應該包含、但未及包含的東西是什麼?換言之,這位主編者,也就是文化研究學會的首任理事長,也是公認推動文化研究學會成立的主要推手之一,他是從「存在的理由」以及「存在之所缺」來疑問這個成品的。
從心理學慣有的理解來說,陳光興的提問法幾乎像是一種「認同危機」的現象,或說是「缺乏自信心」的症狀。但是根據我近幾年的觀察,在台灣參與文化研究的學者或評論者們,不但不是那種靦腆心虛、焦慮不安的人,反而是一個個見解過人、能言善道的角色。他們所從事的文化研究雖然在現有的學術建制中都還具有明顯的邊緣性,但我們很難說這些人是因為進不了主流才被排擠到邊緣位置,而毋寧說,那些無所畏懼的男男女女,他們作了自己甘居邊緣的選擇。如果有人認為文化研究只不過是一種潮流而已,我倒認為這潮流不是很容易就流行得起來的那種,而其實是與暗礁雜錯的洶湧暗潮,永遠會讓人提心弔膽地想到船破人亡的後果。
先談第一個問題-「存在的理由」
在學院的世界中,現有的學術建制常以某種現實的方式發展,就如同都市計畫一樣,不容許不明的理由。但文化研究的出現卻會使學術建制的運作習慣受到怪異的挑戰。文化研究不是一個清楚的學系概念,它的基本方法論似乎也沒有一定的造型。如果我們拿《文化研究在台灣》書中的主要論文來當樣本,檢視其中的方法論,我們會發現,除了議題具有跨領域的相貌之外,所有的方法論似乎就是承襲既有學科既有的方法,而別無新方法。可是,文化研究和既有的人文/社會研究相比,卻總是帶有「反學科」(antidiscipline)的意味。這個意味其實並不是什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九年前我翻譯出版一本書《人類本性原論》(On Human Nature, by E. O. Wilson),作者提到自然科學知識結構之中原就有所謂的反學科(我在當時用的譯文叫做「對立學門」)之存在。譬如分子生物學(molecular biology)之於生物化學(biochemistry),或是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之於諸社會科學。這些新興的學科原先只是舊科學裡的邊緣,但後來聲勢壯大,又因為其中保持的反學科性質與原有的學科不能相容,就獨自發展成一門學科。在這裡,我要說明一下所謂「不相容」的具體意義──在技術的(特別是工程的)層面,對於任一物質的研究,只要是使用的「尺碼」不同,就可能產生不同的理解和操作技術。像微積電技術的發展會使現有的學院電機系不足以對付,就是一個顯例。那麼,文化研究在什麼「尺碼」上會和現有的人文/社會研究不同?我喜歡套用自然科學的語法來開講,但我絕對知道自然科學本身不是一個死板的知識體系。我們不能只會說︰為了反實證論的緣故,所以產生了批判詮釋的學問。事實上,我寧可說,要實證什麼,那絕不是一個「實證主義」的字眼就可了結的。讓我們來想想︰客觀的尺碼和主觀的尺碼有什麼不同?譬如對於時間的計算,我們只能使用鐘錶嗎?而在什麼狀態下,我們常用來測量遠近的尺碼會失效?而當失效的狀態發生時,我們的知識就一定會停擺嗎?好了,我不再吊大家的胃口──讓我們來想想,我們對於時間空間的關係有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在其中主導?有沒有什麼是「慾望的空間」?「恐懼的時間」?然後,更具體地,有沒有一種東西可稱為「權力的尺碼」?譬如什麼叫做「優先性」(這顯然是時間的)?什麼是任何社會決策裡的「重要性」(質量感,所以是空間的)?這些東西如何在知識裡反映出來?這些問題,在任何科學中究竟要如何因應?假若自然科學(也就是理工農醫等等學院所代表的知識系統)不能回答,那麼人文社會的學院就應該接下來回答──而假若連人文社會學院都只能避開不談的話,那麼,知識的最後出路就是在人文社會學科的對面來承接有關「權力尺碼」的研究。沒錯,這個對面,現在的表現方式就是像「文化研究」這麼奇特的現象,像是一個非歐幾里德的空間,或像是一個相對論的空間,但它仍是一個空間,可以填充一些「東西」。在慾望和恐懼的拉扯之中,有一個統合的維度叫做「權力」,通常也用一個俗語叫「政治」來說它。文化研究的特色就在於此──它是人文/社會研究這個總體的反學科,它座落在靜態的客觀知識對面,在慾望和恐懼的拉扯之間,最後它出現為對於權力的理解,和破解。
有人認為這說法很像Richard Rorty的實用主義,它對於方法的座右銘就是「逢山開路、過河搭橋」,而我在多年前還不清楚文化研究這名堂時,也只是不斷告訴寫論文的學生說︰我們會看著辦、走著瞧。這是不確定的語言,但卻不是失去了時間感和空間感,而是,一旦人活在真正的時空,也就是當你身陷在真實的社會/文化時空之中,唯一能夠幫助你把穩方向盤的時空座標,就是像這樣子。越野登山車隊的朋友們應該特別瞭解這種駕駛技術。這種知識除了是真實的知識之外,還造就出一個個無所畏懼的人物。
接下來談第二個問題──「存在之所缺」
「議題」(topic)是個很有趣的語言狀態。每當它出現時,就總會暗示了某種非議題的東西,也就是「異題」(heterotopic)和「非題」(atopic)。「有始也者,有未始也者,有未始夫未始有始也者」,斯之謂矣。這是我所理解的文化研究的本色之一。但是,對於語言的這種理解具有奇特的召喚力量。陳光興說︰我們現有的文化研究裡「沒有」包含原住民研究、勞工階級研究、青少年研究,也「缺乏」對於新興宗教、社區營造、老人等等議題的研究,甚至對於網際網路、多媒體科技的討論也還「沒有」趕上時代的腳步。但是,可怪了,那些議題原有的學科領域,譬如人類學、社會學、社會工作、教育、輔導、傳播等等,新一代的學生們卻是仰望著文化研究來帶領他們從成堆的實務操作(製作)中脫殼蛻變出來。這些領域也許是台灣的文化研究最早的學院棲息地──外文系──所尚未觸及的部份,可是,那裡頭有堆積如山的文本,就等著有人能帶領去重新解讀。文化研究似乎不是要自己發展出解讀所有社會文本的產品,而是用某幾種現有的產品來例示新讀法。什麼是新讀法呢?也許就是對於議題會同時有異題和非題的瞭解。我們來看看兩個例子︰
(1) 異題
在既有的學科中,有可以讀地理、歷史、人類文化、社會體制等等的老方法,但是,當你把問題制定為「讀空間」時──那是以上每一種學科所共有但卻總不是問題的問題──你就會突然打破那些建制閱讀的方式,而看見原本互不相通但卻非常重要的東西。譬如在地理中讀出不動的空間叫鄉情,在歷史裡讀出擴張的空間叫霸道。
(2) 非題
對於文學作品的閱讀,能讀出其內容的意義就是典型的文學了,但是如果竟然讀出了文字背後的書寫,以及語言、講話,那會是什麼呢?那讀法會自然延伸到心理學,以及語言學,乃至意義形成與固定的社會形式。舉出這兩個例子,我本不是要說︰增加如何如何的內容才能使「文化研究」變得更飽滿,而是說,任何議題,只當它出現了異題和非題的性質時,它就會變成我們必須用「文化研究」這種「反學科」來辨認其身分的東西。所以,簡單地說,台灣,或任何地方,的文化研究到底要包含哪些議題領域,那倒不是最值得憂慮的事情,而是,在知識中能不能很有活力地出現像文化研究這樣可以從語言本身的反思而創造的新知識領域。
我要老實招認,在答應寫這篇「書評」之時,我已經打定主意要以談一本新發行期刊的方式來談這本書。要點不在於本刊某期的內容是什麼,而在於發行方針是什麼︰「反學科」的新尺碼和新量度是我的第一個期望,而兩種離題的方法則是我的第二個期望。在往後幾年裡,這會不會是一塊又一塊沒有造型、沒有彩色的黑麵包,或是不是一塊塊real stuff,我們且來走著瞧。